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皱眉,叫道:“你们是谁的部下?”那六人痴痴呆呆,不动不语。梁萧心中奇怪,走上前去,一拍最后那人肩头,“扑”,六人如倒骨牌,叠在一起。梁萧大惊失色,凝神一看,六人吐舌瞪眼,早已气绝多时。
六个死者不似村外元军,骨骼完好,身上也无伤痕,只是最末一人断了右手小指,第五人断了左手小指,梁萧看到第四人,审察许久,才发觉他的左足小趾已断。第三人则断了右足小趾,第二人最奇,头发节节寸断,除此再无损伤。梁萧惊疑不定,打量第一人,那人浑身上下丝毫无损,梁萧想了想,撕开他的衣甲,吃惊发现,那人的胸口也有一团漆黑拳印。
梁萧心头一跳,轻轻“咦”了一声,惊叫声出口。忽听有人冷笑道:“你也看出来了?”梁萧应声望去,远处萧然站立一人,衣着懒散,气派洒脱。
梁萧垂手起身,叹道:“公羊先生。”略一迟疑,又问,“这些人是你杀的?”
公羊羽冷哼一声,说道:“无名小卒,杀之徒然污了手脚。”他上下打量梁萧,“你若想死,我倒是乐意成全。”梁萧微微苦笑,问道:“萧千绝呢?”公羊羽淡然道:“他遇上故交,正在亲热呢。”
梁萧见公羊羽独自现身,心中疑惑不解,沉默一会儿,叹道:“这六个人与我同袍从军,先生稍等片刻,容我将他们葬了。”拔剑挖了个大坑,将六人就地掩埋。
公羊羽一边瞧着,冷不丁问道:“他们死了有你埋葬,不知你死了,又有谁来埋葬?”
梁萧听了这话,想起从军以来,征战频仍,尸积如山,千万将士倒在战场,变成了一具具无知尸首。自己活到今天,实属万幸,不由叹道:“人生百年,莫不有死,死后埋与不埋,又有什么分别?难道说,来年先生弃世,也能料到谁来埋葬自己?”
公羊羽抛妻弃子,身边再无亲人,只怕百年以后,也是遗骨荒山、无人掩埋。想着心中凄凉,苦笑道:“好,看你父亲面上,你死了之后,老夫让你入土为安。”
梁萧心中百味杂陈,他此来本想与公羊羽辩论,可是一路行来,目睹战祸之惨,心中悔恨莫及。他自知罪孽深重,只想:“今日死于他手,也是莫大解脱。不过父仇未报,妈也去向不明,我束手就死,怎么对得起他们?”
公羊羽也被他一席话勾起生平憾事,皱眉沉思:“天机宫我是回不去了,一子一女有名无实。百年以后,恐怕也无人为我添香祭奠。唉,梁文靖那孩子本来很好,可恨坏在老怪物手里,这个仇我非报不可。不过……他只有这个儿子,死了岂不绝后?”早先他听说梁萧攻宋之举,勃然大怒,只想一杀了之,想到这儿,忽又犹疑不决。
梁萧见他久久不语,正觉奇怪,公羊羽忽地抬头说:“小子,你可知道,这六个元军怎么死的?”梁萧略一迟疑,说道:“是被人一拳震死,但为何第二人断发,后面的四人断了手指脚趾?”
公羊羽道:“这正是那人厉害的地方。一拳震死六人原也不难,难的是他拳劲所及,只断指骨头发,并不波及其余。内力之妙,可说收发由心。”
梁萧心头一凛,问道:“萧千绝么?”公羊羽摇头说:“萧老怪杀人,双掌所过,人头落地,没有这么多花唿哨。这门武功出自天竺,梵文名叫‘湿婆军荼利’,湿婆是婆罗门教破坏之神,军荼利是‘瑜珈术’里对内力的称呼,也有蛇的意思。是以这内功也叫‘破坏神之蛇’,大成以后,内劲犹如千百毒蛇,游走对手体内,至于伤心碎骨,还是摧肝断肠,全凭修练者的心意了。”
梁萧道:“这么看来,那人已然大成了。”公羊羽淡淡地说:“没有大成也差不多了!”?梁萧双眉一挑:“他叫什么名字?”公羊羽瞅他一眼,笑道:“你小娃儿死到临头,问题倒还不少。”梁萧心里微微有气,扬声道:“先生要杀就杀,何必尽说废话?”
公羊羽望着他,心中暗暗叹气:“我若一心杀你,何必多说废话。唉,眼下老夫硬不起这个心肠,非得叫你惹我动怒不可。”于是试探道:“这人内功高明,你很佩服么?”练这“破坏神之蛇”的人大奸大恶,梁萧只要答一个是字,公羊羽心中一怒,立马就能取他性命,是以话一出口,目不转睛地盯着梁萧。
梁萧却摇头说:“天下让我佩服的不过四人,这个人不在其中。”公羊羽大失所望,随口问道:“你佩服哪四个人?”
梁萧道:“其中之一是位大和尚,他意气冲天,敢作敢为。梁萧佩服的人中,他算第四个。”公羊羽道:“你说九如和尚?”梁萧道:“先生也认识?”公羊羽冷哼一声,答非所问:“第二人呢?”梁萧道:“第二人是了情道长,至于原因,也不必说了。”公羊羽听得连连点头,笑道:“这个自然,她排第一对不对?”梁萧摇头道:“她排第三。”公羊羽面色一沉,心想:“我倒要听听谁排第一。”
梁萧又说:“我第二佩服的是一位小姑娘。”公羊羽心头怒起:“一个小女娃儿,怎能与慧心比肩?”想着怒哼一声。
梁萧看他一眼,叹道:“这位小姑娘身患不治之症,却不自厌自弃,乐于助人。如果无她相助,也无梁萧今日。”公羊羽听到这儿,神色稍缓,微微点头。
梁萧顿了顿,又说:“至于梁萧最佩服的,却是一个大元的官儿。”公羊羽眼中精光一闪,劲透双手,忽听梁萧说道:“这人姓郭名守敬,他兴修水利、精研历法,成就千秋之功,遗惠百世之人。梁萧佩服的人中,数他第一。”
公羊羽听到此处,怒气渐平,点头道:“倘若如你所说,此人无论在元在宋,均是叫人钦佩。”他嘴里如此说,但梁萧佩服的人中竟无自己,心头总觉不是滋味。忽听梁萧又道:“先生的武功才智天下少有,可惜抛妻弃子、罔顾亲情,又叫梁萧不太佩服了。”
公羊羽勃然大怒,可转念一想,如果因此杀了梁萧,岂不自认心虚。想来想去,将一腔怒火生生压下,冷笑道:“你小娃儿乳臭未干,又懂什么亲情?”心里却想:“我何必自己动手,叫他乖乖自尽,岂不更好?”沉吟一下,忽道:“小子,你随我来。”他转身就走,梁萧只得举步跟上。
来到村头一株苍松下,天光已白,四野亮堂。公羊羽一掌击中树干,松针下落如雨。公羊羽大袖一扬,袖间生出吸力,千百松针聚成一线,陆续收入袖中。公羊羽收完松针,说道:“小子,我出手杀你,恃强凌弱,胜之不武。石公山上,你我赌约未竟,现在不妨续上一续。”
梁萧微微吃惊,忽见公羊羽大袖再挥,袖间的松针嗖嗖射在黄泥地上,摆成一个图形,似方非方、似圆非圆。公羊羽道:“你认识吗?”
梁萧随口道:“这是天地玄黄阵。宋军的阵势,出自先生的手笔吧?”公羊羽笑了笑,不置可否:“你在石公山大放厥词,想必有点儿见识。如今我这阵图之中,一枚松针算是一个士兵,你破了此阵,我饶你不死,你要破不了,自己抹脖子了账。”
梁萧审视阵图,摇头说:“我没有收发松针的本事,怎么与你比斗?”公羊羽笑道:“这不难,以你眼下的修为,我一说你就会了!”
他自忖梁萧难逃一死,当下也不藏私,拈起一枚松针说:“我这法子叫做‘碧微箭?’,以碧针为箭,以内力为弓,将这松针射出就是。”见梁萧神色疑惑,又说,“我问你,弓能射箭,却是为何?”
梁萧精于骑射,应声答道:“弓背刚硬,弓弦柔韧。左手紧握弓背,右手拉开弓弦,刚柔相济,就能把箭射出。”公羊羽点头道:“不错,一张弓里有刚有柔,你的内力就没有刚柔吗?”梁萧恍然道:“先生之意,是以刚劲为弧,柔劲为弦,松针为羽箭。”
公羊羽叹道:“你这混帐小子,悟性真是了得。老子有言:‘天之道,其犹张弓欤,高者抑之,下者举之,有余者损之,不足者补之。’又道:‘将欲翕之,固必张之。’碧微箭的诀窍就在这两句话里面。”跟着又细说如何走脉、如何运劲。
梁萧悟性本高,华山以后,内力兼具阴阳刚柔,听完拈起一枚松针,加以五成刚劲,五成柔劲,刚劲外放,柔劲内收,“嗖”,松针应声飞出,深深插入泥中。
公羊羽淡淡说道:“记清楚了,外刚内柔谓之出,外柔内刚谓之入。”梁萧一点头,挥拳击中树干,松针簌簌下落。再一掌拍出,掌力与适才相反,柔劲外吐,刚劲内收,势如倒转长弓,弓背在内,弓弦在外,将箭反射回来。松针受他掌力牵引,纷纷落入袖中。
公羊羽见他颖悟,心中越发遗憾,摇头叹道:“说起来,这道理也不限于松针伤人。来日你内力臻达化境,吹秋毫,射微尘,那也未尝不可。只不过,你若活到那时,天下间怕也无人是你的敌手了。”
梁萧听出他弦外之音,微微苦笑,劲分刚柔,松针自袖中射出,也排出一个阵形,似方非方,似圆非圆。公羊羽目光一闪,冷笑道:“你也用这个?”梁萧道:“天地玄黄,百阵之王。除了以彼攻彼,再无别的良方。”
公羊羽道:“算你小子有见识。”一挥袖,地上松针如被风吹,“玄天二十四阵”运转开来:“立春阵”若殷雷滚滚;“雨水阵”如斜风吹雨;“惊蛰阵”蛟龙摆尾;“春分阵”自分阴阳;“立夏阵”奔腾似火;“芒种阵”锐如麦芒;“小暑”、“大暑”前后勾连;“小雪”、“大雪”左右彷徨;“霜降阵”若六合飞霜,无所不至;“寒露阵”似花间露水,聚散无方。二十阵各依四季变化,分进合击不已。
梁萧也转动“玄天二十四阵”,“冬至阵”对上公羊羽的“夏至阵”,“秋分”对上“春分”,“大雪”对上“小暑”,“处暑”对上“清明”,“寒露”对上“谷雨”……玄天二十四阵合节气之变,自有阴阳生克,公羊羽阵法遭克,顿生凝滞。梁萧再一挥袖,“成土阵”从正北出,“隐土阵”自东北来,“晨土阵”自东南出,“滔土阵”从西南来。一时后土九阵各依方位,纷纭杀出。
公羊羽大袖轻挥,玄天二十四阵散至两翼,九州九阵居中突出。南火克西金,他以正南“深土阵”抵挡梁萧西方的“并土阵”,东木镇北水,以正东“信土阵”抵挡梁萧正北的“成土阵”。其他七阵也各依五行克制,势如白鹤展翅,飘逸中暗藏杀机。
梁萧认出这是阵势的“鹤翔之变”,于是扬声说道:“先生看我虎踞之形!”内劲到处,后土阵内收,玄天阵外突,形如踞地猛虎,与冲天白鹤遥遥相对。
公羊羽深知攻不可久,斗得片刻,阵势内敛,化为“鼍龙之势”。鼍龙为龙生九子之一,半龟半龙,这一变寓攻于守、暗藏杀机。
梁萧急变“凤翥之势”,易守为攻,公羊羽又变“黄龙之象”,玄天、后土二阵忽前忽后,好似神龙不见首尾。梁萧阵变“玄龟之形”,任其来回冲击,始终不动如山。
两人以内力驾驭松针,拼斗的却是智谋。“玄黄九变”变完,二人又另创新阵。仿佛弈棋一般,“玄黄九变”好比定势布局,布局已毕,再随机应变,各出新意。
公羊羽越斗越惊,心想:“此子年纪轻轻,算学如此精妙?此阵他不过初涉,我钻研多年,却占不了半点儿便宜。”却不知梁萧也是穷思竭虑,不敢疏忽半分。初时他只求自保,后来渐得妙趣,于学问之专注,反倒胜过性命了。
两人均为一等一的聪明人,此番斗智,棋逢对手。起初变阵疾如狂风,后来渐渐放缓,各各皱眉苦思,过了一时半会儿,才各出袖风,交换一轮变化。变到山穷水尽,又各自托腮长考,直到一方萌发灵感,再又变阵应对。
斗了两个时辰,胜负未分,忽听西方山中传来一声鹰唳,尖细悠长,久久不绝。公羊羽双眉一动,似有不耐。鹰叫响了良久,始终不歇。公羊羽忽地站起,一挥袖,两枚碧松针射向梁萧。
梁萧沉浸于阵法,不防他突然出手,“膻中”、“神封”两穴一麻,顿时动弹不得。忽听公羊羽笑道:“阵法再斗不迟,咱们先去瞧瞧热闹!”
他起落如飞,转瞬奔出十里,到了一处山坳,跳上一块巨石,笑道:“到啦!”顺手将人放下。
梁萧侧目望去,远处翠嶂横空,云环雾绕,近处则是一片芦苇荡,芦花摇曳,堆银积雪。荡边立着一黑一白两道人影,黑的是萧千绝,另有一个白袍胡人,鼻高目深,面白无须,白发一丝不乱,形如佛陀般堆在头上。
梁萧目光一转,又见胡人身边坐了一个元军兵士,毡帽已脱,黑发委地。若非穴道被制,梁萧势必叫出声来。这兵士正是阿雪,她浑身僵直,坐在那儿,仿佛一个石人。
白袍人的唇边横了一支血红短笛,鹰唳声正是从笛中激发出来。天空中七八只苍鹰、鹞子连声尖叫,与两只秃鹫斗得羽毛乱飞。秃鹫悍勇无比,一啄一抓,就有一只鹰鹞落地。梁萧想起,母亲曾说少时养过两只秃鹫,想来就是这两只了。
白袍人的笛声高起低伏,山鹰、岩隼不时飞来,围住秃鹫乱啄乱抓。梁萧瞧得暗暗吃惊:“这人能用笛子驱使鹰隼?”
秃鹫寡不敌众,头翅先后中爪,身形摇晃不定,白袍人笛声一扬,数十只鹰隼鹞子汹涌而上,喙爪齐施,半天中血雨纷飞,秃鹫七零八落,残躯先后落地。
萧千绝见状,八字眉向下一耷,重重哼了一声。白袍人停下鸟笛,扬声笑道:“萧老怪,你输了,还有什么话说?”说罢哈哈大笑,笑声中夹杂咝咝怪响。梁萧心想:“昨晚的怪笑声是他的?”
萧千绝沉默时许,冷冷说:“这一阵算我输了。先说好的,先斗鸟儿,再比武功。”白袍人微微一笑,眼看萧千绝作势扑来,横笛于口,发出一串清亮的鹰唳。扑啦啦一阵响,满天鹰鹞呼啸冲下。
萧千绝大喝一声,双掌挥舞,空中似有无形刀剑,山鹰、岩隼折翅断头,败羽横飞,没死的枉自扑腾,纷纷坠落在地。一转眼,鹰隼屠戮殆尽,仅剩一只鹞子,仓皇欲逃,忽听一声虎啸,黑虎一蹿而起,自半空中将它扑了下来。
白袍人咝咝冷笑,说道:“萧老怪,你的‘天物刃’有些意思!”萧千绝两眼一翻,厉声道:“还我鹫儿命来!”身形一晃,逼近三丈。白袍人手足不动,横飘两丈,让过一掌,笑道:“萧老怪别急,再让你见识见识。”横笛吹奏起来,这次叽叽喳喳,尖细嘈杂。梁萧心想:“这是什么鸟叫?”
萧千绝应声止步,冷笑道:“好,我再瞧瞧,看你还有什么花活儿?”凝立不动,随手挥出三掌。白袍人身在数丈之外,也是左右躲闪,他的脸色难看,口中吹奏不绝。忽听四周叽叽喳喳,似有无数鸟雀应和,跟着天空一暗,梁萧抬眼望去,四面八方飞来无数麻雀,势如褐色云朵,飞快飘移过来。他恍然大悟:“这人吹的是麻雀叫声!”
雀阵如疯似狂,利箭般嗖嗖射落。萧千绝掌风所过,雀尸势如雨坠,可是一群坠地,二群又来,前仆后继,不知死为何物。
萧千绝初时出掌尚且从容,渐渐越变越快,到后来双掌快如风轮,旋转如飞。麻雀还是越聚越多,遮空蔽日,铺天盖地,好似偌大黄山的麻雀都被鸟笛召来。
麻雀聚集已多,应着笛声分成两群,一群包围萧千绝,一群冲向那头黑虎,尖嘴乱啄,无孔不入。黑虎挥爪摇尾,厉声吼啸,可是顾头难顾尾,不多时两眼流血,嚎叫奔逃。麻雀穷追不舍,啄得血肉飞溅。黑虎奔出二十来丈,吼叫变成了哀嚎,忽然四爪一软,瘫在地上。
“天物刃”掌风虽厉,遇上这种怪事,也觉无法可施。麻雀本是百鸟中至为低贱弱小者,但因数量太巨,悍不畏死,一旦聚集,威力居然超过鹰隼。萧千绝杀透一层,又来一层,杀得雀尸堆积盈尺,掉头一看,目眦欲裂,那头黑虎为麻雀啄食,血肉殆尽,只余白骨。
梁萧驰骋疆场,见过不少尸横遍野的惨状,可是见这情景,也觉微微心寒。忽听萧千绝一声大喝,呼呼数掌,将雀阵冲出一个口子,身若一朵黑云,径向芦苇荡中飘去。
梁萧见他露了这路轻功,心想萧千绝摆不脱这些麻雀,莫非想要入水避难?
萧千绝贴着芦苇滑出十丈,足不沾水,飘落对岸,手里多了一根芦苇,摘枝去叶,化为芦管。他眉间含煞,凑到嘴边吹奏起来。芦管声本就凄怨哀绝,经他内力催逼,更是断人肝肠。梁萧听得眼角一热,心中莫名酸楚,忙以《紫府元宗》中的“洗心入定”之法,凝神守一,抗拒芦管。
芦管声升起,与白袍人的笛声纠缠一处,麻雀无所适从,绕着同类尸体哀鸣一阵,四面仓皇散去。
眼看雀阵消失,梁萧吐出一口长气,大有拨云见日的感受,明白萧千绝釜底抽薪,用芦管扰乱鸟笛。麻雀因笛声而来,笛声一破,雀阵也就破了。
雀阵虽破,萧千绝不敢大意,调子越发哀怨,声如离人夜哭、怨妇悲吟,一股凄伤布满山谷。白袍人也变出百鸟鸣叫,莺语关关,黄鹂啾啁,乃至鸦鸣鹤唳,变化似无穷尽。
两人的音乐摇魂动魄,梁萧正在凝神抵御,忽听嘤嘤哭声,张眼望去,阿雪梨花带雨,哭得十分哀恸。原来,萧千绝的芦管太过悲切,她越听越觉难过,血气冲破禁制,幽幽哭出声音。禁制并未完全解开,她试图大哭,却又中气不足,哀恸宣泄不出,渐渐面色发白、双眼失去神采。
梁萧心知这么下去,阿雪势必伤心而死,情急之下运功冲穴,可是连冲数次,均是无功。忽听公羊羽一声长笑,盘膝坐下,青螭软剑横于膝上,屈指勾捺剑身,叮叮咚咚,仿佛切金断玉。
公羊羽笑道:“萧老怪,子曰‘哀而不伤’,你这芦管吹得乱七八糟,叫人听不下去。”他以剑代琴,挑引徵羽,按捺宫商,乐声婉妙,不亚于乌桐冰弦、古今名琴,曲调欢快跳脱,令哀苦为之一缓。
公羊羽朗声唱道:“野有死麕,白茅包之。有女怀春,吉士诱之。林有朴樕,野有死鹿。白茅纯束,有女如玉。舒而脱脱兮!无感我帨兮!无使尨也吠。”
这首《野有死麕》出自《诗经·召南》,讲的是荒野中,女子怀春,男子上前挑逗。曲中春意洋洋,天然生发。
公羊羽唱罢这曲,调子一转,又唱:“女曰鸡鸣,士曰未旦。子兴视夜,明星有烂。将翱将翔,弋凫与雁。弋言加之,与子宜之。宜言饮酒,与子偕老。琴瑟在侧,莫不静好……”
这首《女曰鸡鸣》出自《诗经·郑风》,讲的是一男一女午夜偷情,轻佻婉约,情意靡靡。这两首曲子一出,冲得芦管七零八落,阿雪不再悲伤,可又不知怎的,忽觉面红耳热,遐思纷纭,芳心可可,尽是梁萧的影子。
白袍人歇住鸟笛,咝咝笑道:“公羊兄也是我道中人?所谓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,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洒家年少慕艾,追求美色,那也是无日无之的。”他于汉诗所知不多,这时得以卖弄,大感得意,一边说,一边瞅了阿雪一眼,嘴角露出猥亵笑意。梁萧听得大大皱眉,心想:“这老东西五十出头,竟敢自称年少?”
公羊羽微微一笑,忽又唱道:“新台有泚,河水弥弥。燕婉之求,蘧篨不鲜。新台有酒,河水浼浼。燕婉之求,蘧篨不殄。鱼网之设,鸿则离之。燕婉之求,得此戚施。”
白袍人听出曲子中似有嘲讽,可又不明辞义,正皱眉头,忽听公羊羽笑道:“贺臭蛇,你可知‘燕婉之求,蘧篨不鲜’是什么意思?”白袍人笑道:“惭愧,洒家汉文粗通,不大明白。”
公羊羽微微一笑,说道:“简而言之,就是癞蛤蟆吃天鹅肉,自不量力的意思!”白袍人面色一沉,冷冷道:“公羊兄骂洒家是癞蛤蟆来着?”公羊羽笑道:“不错,老子连骂了你三句癞蛤蟆,你却一概不知,这叫不叫对牛弹琴?”白袍人面色难看,重重哼了一声
两人对答之际,萧千绝的芦管声一转,哀怨之意略减,绵绵之情大增。公羊羽听得一愣,萧千绝吹的竟是一曲《蒹葭》:“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,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溯洄从之,道阻且长。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央……”这首曲子,专道一位男子历尽无数险阻,追求心中的爱人。
公羊羽本有心魔,一听大生共鸣。要知他遍天下寻找了情,自觉所受的苦楚,《蒹葭》之诗也不足以形容其万一。顿时自怜自伤,满心迷茫。
萧千绝将《蒹葭》吹完一遍,又吹一遍。公羊羽听得入耳,指下曲调竟也渐渐变成了《蒹葭》的调子:“蒹葭萋萋,白露未晞,所谓伊人,在水之湄。溯洄从之,道阻且跻。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坻……”
他与萧千绝精神交战,一瞬间,心与曲合,眼中渐生狂热迷乱。白袍人看出便宜,心想:“不除此人,更待何时?”横过鸟笛,发出雎鸠鸣声。雎鸠是情鸟,雌雄相守,终身不弃,叫声婉转哀怨,势如煽风点火,令芦管声威力倍增。
公羊羽听着芦管鸟啼,心中忽高忽低,忽悲忽喜,恍惚中,只见了情白衣赤足、青丝委地,俏生生立在云水之间,笑颜清甜妩媚,令人血为之沸。公羊羽定定瞧着前方,眼里忽地流出泪水,失声高叫:“慧心,你为何躲着我,为何躲着我?你可知我寻你的苦么?溯洄从之,道阻且长,溯洄从之,道阻且长……”他平日自怨自苦,囿于身份,始终埋藏心底,此时喷薄而出,一发不可收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