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施展。形动于外,神敛于内,出拳似暗香浮动,若有若无,守若恢恢天网、疏而不漏,攻则从容不迫,叫人防不胜防。
又拆十招,韩凝紫久战不下,连声清啸,忽左忽右,蹿高伏低。断是起若惊鸿,落如电闪,令旁观众人目不暇接,三丈之外也能感到丝丝寒意。花晓霜好似一树孤梅,立于狂风暴雪之中,随时都有凋落危险。柳莺莺心中暗凛:“韩凝紫将掌法练到这个地步,我若与她动手,怕是捱不过百招!”梁萧更是心惊:“也不知了情道长有心还是无意,幸亏她创出这路‘暗香拳’,恰是‘飘雪神掌’的克星。不过晓霜功力尚浅,又有病在身,这么下去,顶多支撑数招,终是必输无疑。”目光一转,忽见金灵儿正从行李中探出脑袋,一双火眼骨碌乱转。
梁萧心头一动,轻轻发声唿哨,金灵儿尖嘶一声,化作一团金光,忽向韩凝紫扑去。韩凝紫见状,挥掌拍出。忽听梁萧又发唿哨,金灵儿应声斜蹿,忽又前扑,兜头一爪,向她面门抓出。这一下进退有法,竟是一招绝妙武功。韩凝紫措手不及,急向后仰,恰逢花晓霜一招“踏雪寻梅”使出,足尖跷起,几乎将她踢中。
雷行空怒道:“梁萧,你不守规矩!”梁萧笑道:“小猴头情急护主,与人无关,你说过单打独斗,旁人不许相帮,但可没说畜生不能相帮!”雷行空横眉怒目,正要强辩,楚仙流见韩凝紫招式狠毒,早已不快,应声笑道:“不错,这不算违约!”雷行空听他一说,哑口无言。
花晓霜见金灵儿来援,微微怔忡,忘了追击。韩凝紫缓过一口气,挥掌拍向金灵儿。金灵儿终是畜类,一不留神,给她寒劲拂中,蜷成一团,东蹿西跳。梁萧急道:“晓霜!”花晓霜猛可惊觉,眼见金灵儿势危,施展“暗香拳”奋力扑救。梁萧唿哨连连,金灵儿应声而动。它天生异种,灵通迅捷超乎同类,依照梁萧传授的招数,上纵下跃、声东击西,好似一道金色电光,绕着韩凝紫四面盘旋。它与花晓霜一正一奇,彼此呼应,斗得韩凝紫手忙脚乱,心中叫苦。
雷行空怒道:“梁萧,你发出口哨,教唆这小猴头,算不算出手相助?”梁萧笑道:“雷堡主真是异想天开,谁说我在教唆猴儿?老子看得高兴,吹吹口哨儿也不成么?”当下继续唿哨,指引金灵儿八方游击。雷行空明知他弄诡,偏偏奈何不得,恨得头发上指,牛眼圆瞪。
梁萧的武功远在韩凝紫之上,唿哨指引,无不切中她的破绽。三十合不到,嗤的一声,她的腰带被金灵儿一爪扯脱。梁萧笑道:“韩凝紫,我给你说,这猴儿最是急色下流,你再不投降,它可连你的裤带也扯断了。”众人听了这话,又是好气又是好笑。
韩凝紫虽知他恐吓居多,也被扰得心慌意乱,忽听梁萧一声唿哨,只见一道金光乍闪,直奔腰际。她生怕被这猴头弄得当众出丑,匆忙回手格挡。花晓霜看出破绽,使一招“梅雪争春”,右拳飞出,打中她的胸口。韩凝紫倒退半步,厉喝一声,纵身再上,却见人影一闪,梁萧挡在前面,长笑道:“晓霜,点到即止,你既然胜了,便大人有大量,放过这位婶婶好了。”
韩凝紫怒道:“胡说,我哪儿输了?”梁萧笑道:“你挨了一拳,还不认输?”韩凝紫心想:“她的拳劲不足伤我,但方才一拳,确是打在我身上……”沉吟间,忽听楚仙流说道:“不错,小姑娘力挫强敌,令人佩服。”他一出口,韩凝紫无话可说,自忖此地仇敌甚多,不可久留,于是咬牙冷笑,挥袖去了。
花晓霜见她背影消失,才信自己胜了一场,不觉心神恍惚,如在梦境。梁萧笑道:“晓霜,你挫了这女魔头的气焰,实在叫人解恨。”花晓霜还过神来,双眼含笑,瞥了他一眼,心中喜不自胜:“亏你百般设法,我才勉强胜出!”再看柳莺莺,见她目无表情,不知是喜是怒,又不觉心神一黯,寻思不论胜败,柳莺莺都只会怨恨自己,也许过了今天,再也没法与梁萧行医了。想着喜悦烟消,说不出的心灰意冷。
雷行空忽道:“好,第一场算你蒙混过去,现在是第二场!”将手一拍,大喝:“拿鼓来!”话音方落,两名大汉抬着一面硕大战鼓,越众而出。战鼓三尺见方,式样奇古,四周为青铜所铸,遍布狰狞兽纹,上下绷着两张乌黑鼓皮,不知是何物所制。
雷行空左手攥住青铜扣环,举鼓过顶,右手接过一支两尺来长、非金非木、状若兽骨的鼓槌。他体格高大,这么执鼓挥槌、当场一站,真如山岳凝峙的架势。楚仙流不悦道:“雷行空,你要在这里施行‘雷鼓九伐’吗?”雷行空道:“损伤花木,雷某如数偿还!”楚仙流哼了一声,看了花生一眼,眼里闪过一丝忧色。
花生见众人都望着自己,茫然不知所措。梁萧见雷行空拿出这个奇门兵刃,皱眉道:“花生,你用什么兵器?”花生摇头道:“俺不会用兵器,师父只教俺打拳。”梁萧想起九如拿铜钟做兵器,威震群雄,不由问道:“你会不会玩铜钟?”花生摇头。梁萧心想小和尚还没学全师父的本事,便说,“好吧,你上场去,像晓霜一般,与老头儿切磋一下,胜了我请你喝酒,如果打不过,你就认输好了。”
花生听得酒字,喜道:“好啊。”将行李放下,走到场上,向雷行空唱了个喏道:“老先生你好!”雷行空一愣,心道:“这小秃驴倒还懂礼。”鼻间唔了一声,只听花生又道:“老先生,俺打不过,向你认输,你打不过,就向俺认输。你认了输,俺就有酒喝,俺有了酒喝,不会忘记你的好处!”他本也想说“点到即止”,但不记得这个词儿,就化简为繁,拖泥带水说了出来。雷行空听得不顺耳,心中愠怒:“放屁!老夫怎会输给你这个小秃驴?”大喝一声,铜鼓飞旋,带起无俦罡风向花生扫去。
花生见势猛恶,向左跳开,雷行空鼓槌一挥,当头打来。花生正要伸手格挡,雷行空鼓槌一缩,敲在铜鼓上面,花生只觉头顶上好似响了个炸雷,双耳欲聋,头脑一阵晕眩。雷行空的铜鼓趁势砸来,花生飞退两步,才觉让开,雷行空鼓槌又至,花生伸臂一格,触手处好似千百小针刺扎,半个身子登时**,脱口叫道:“古怪!古怪!”
雷行空被他随手一挡,鼓槌几乎脱手,心中也觉大骇:“小秃驴好大蛮力!”他抖擞精神,鼓槌挥舞,战鼓雷动,将“雷鼓九伐”一一施展开来。
梁萧不知就理,定眼细看,没看出鼓槌上的门道,便问:“花生,鼓槌有什么古怪?”花生左右闪避鼓槌,口中大叫:“上面有刺,扎俺手啦!”众人见他激斗中还能说话,均是刮目相看。
梁萧听他说得含混,心想鼓槌上莫非有暗器,但他目力极强,雷行空若发出暗器,断然逃不过他的眼睛。他思索不透,忽见铜鼓挥舞更快,鼓声起伏有致,震得众人耳鸣心跳不止,纷纷双手捂耳。四周百花为鼓声冲击,纷纷凋落。花生却如一只鱼儿,避开如潮攻势,左一扭,右一晃,总不与雷行空的鼓槌相接。
楚仙流瞧他身法,失笑道:“好个‘三十二身相’,闹了半天,老和尚的徒弟到了!”他说来浑不费力,却声声穿透鼓声,落入众人耳中。
梁萧皱眉道:“‘三十二身相’是什么?”楚仙流笑道:“‘三十二身相’是‘大金刚神力’中的变化!传说如来有三十二化身,《金刚经》有言:‘如来说三十二相,即是非相,是名三十二相。’练到三十二相,也已是‘大金刚神力’中极高的境界,变化如神,攻守难测。只不知小和尚为何只是躲闪,并不出击?”
花生身在斗场,被鼓声牵动气血,只觉头昏脑胀,一颗心似乎要跳出口外,对那支鼓槌更是畏之如虎,一味只想躲避。这时听了楚仙流的话,心眼活泛起来:“师父说过,这个三十二身相可以打人,但他又说俺手重,不许俺打……”
雷行空见他忽而皱眉,忽而微笑,忽而眉飞色舞,忽而状似沉思,不觉心中大怒:“他妈的小秃驴,这个当儿还在五思六想!”想着挥鼓举槌,气势更壮。花生让过数招,灵机一动:“方才梁萧让俺摸那个婆娘,说是摸她手脚脸颈,她就会认输。是了,俺只须摸摸这老头儿,他也会认输啦。”想着两眼放光,纵身斜跃,逼近雷行空,使招“三十二身相”中的“举手伏象”,探手在他右手背摸了一把。
雷行空大惊,铜鼓横扫。花生形同鬼魅,又在他左手背上摸了一把。雷行空鼓槌一挥,向他太阳穴砸到。不想花生一转身,使个“割肉喂鹰”,再于他左颊上摸了一把。众人只瞧花生在雷行空身上摸来摸去,无不惊奇。梁萧又是惊讶,又觉可惜:“小和尚手重一些,雷老儿岂不输了好几回?”
雷行空连着三次道儿,又惊又怕,连声怒吼,鼓槌频频击鼓,鼓皮反激鼓槌,落向花生。花生如果一味闪避,雷行空拿他无法,可他摸过了雷行空的左脸,又想摸他的右脸,雷行空看得清楚,狠狠一槌挡在他手上。花生半身麻痹,大叫一声,仰天栽倒,急使一个“脱胎雀母”,连打两个滚儿,狼狈向后逃窜。
雷行空扳回劣势,气势一振,双手狂舞,鼓声震天动地,鼓槌鼓皮之间迸出缕缕火光,射落在地,地上残花败叶化为灰烬。花生无法近身,惶急道:“梁萧,不成啦,俺摸不到他,他也不会认输啦!”
梁萧一听这话,恍然大悟,苦笑道:“花生啊,我让你摸楚二娘,又没叫你摸雷老头。楚二娘细皮嫩肉,摸了一定认输。雷老头子皮粗肉厚,你摸他百十下,他也不当一回事!”楚羽听得满脸羞红,心想小秃驴这几下进退如风,换了自己,也难躲开。她想到这儿,一时又后怕,又庆幸。
花生让过一轮急攻,叫道:“不能用摸,那怎么办?”梁萧笑道:“不能用摸,用打就好。”花生摇头道:“不成,师父说了,不许俺动手打人。”梁萧双眉皱起,凝视鼓槌击鼓迸出的白光,心头一动,想起《天机随笔·格致篇》中几句话来:“琉璃交于毛发,生蓝白之火,触手微麻,其性类于九天之电,若聚少成多,未始不能断巨木、焚人畜……”不由脱口叫道:“花生,那不是针刺,是电,九天之电。”
花生闻言大奇,应声道:“酒店自然是好的,这个酒什么店大大不好!”梁萧不觉苦笑,不知如何解释才好。雷行空却很吃惊,他手中的青铜鼓为上古神物,传说是黄帝征蚩尤时,聚昆山之铜,取雷兽之皮,制成的一面雷鼓。那只鼓槌名为“七阳槌”,是雷兽腿骨所化。雷兽为上古异兽,生于雷泽,早已灭绝。传说兽皮制鼓,震惊百里,其骨制成“七阳槌”,击鼓时能生出九天雷火,藏于“七阳槌”中,寻常人一触即死。这一槌一鼓是雷公堡传家至宝,重达八十余斤,携带不便。此次为了对付楚仙流,雷行空特意携来,不想却被梁萧一眼瞧破奥妙。
梁萧既知其理,随即拟出破解之法,正要说话,忽听雷震怒道:“梁萧,你也是天下有名的人物,怎么尽做这些违约勾当!”梁萧道:“我又怎么违约?”雷震道:“你明目张胆指点这小和尚,岂不是你两人对付我爹一个?”楚羽相帮丈夫,也道:“是啊,大家堂堂一战,才算本事!”楚仙流点了点头,叹道:“梁萧,头一阵情有可原,这一阵么……小和尚未必会输,你就不要从旁指点了。”梁萧笑道:“其实我也不知如何对付这面破鼓。楚前辈武功绝伦,想必有破解之法?”他既不指点,便来个请教,声音甚大,众人无不听得清楚,楚羽急道:“三叔,别上他当!”
楚仙流明白梁萧的把戏,微笑不语。梁萧叹了口气,说道:“楚前辈也不知道么?唉,无怪任人撒野,弄得枝残花落,一片狼藉。”楚仙流生平爱花成痴,雷行空施展“雷鼓九伐”,十丈内花木尽摧,令他十分不快,他明知梁萧激将,也不由冷笑说:“‘雷鼓九伐’算什么?‘扰乱六律,铄绝竽瑟’八字,足可破之。”
梁萧一愣,心想这老头儿跟我拽文,目光一转,向花晓霜问道:“晓霜,你知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?”花晓霜随口道:“这是《庄子·胠箧》中的话,全句是说:‘擢乱六律,铄绝竽瑟,塞瞽旷之耳,而天下始人含其聪也。’竽和瑟是乐器,‘扰乱六律,铄绝竽瑟’也就是扰乱音乐节奏、销毁演奏乐器的意思!”楚仙流瞥她一眼,默默点头,心想这女娃儿记性了得。柳莺莺却大大犯疑:“她知书达理,咬文嚼字胜我百倍,莫非梁萧就是看中了她这个本事?”一念及此,妒意更浓。
梁萧听了解释,微微一笑,放声说道:“听你一说,我就明白了!好比有人打鼓,你把他的鼓打破了,他就没辄了!”雷震大怒,厉声道:“他妈的!梁萧,你这算不算违约?”梁萧笑道:“我跟人讨论学问也算违约么?‘铄绝竽瑟’可是楚前辈说的,我打个比方解释,也算违约吗?”他长于诡辩,雷震气得浑身发抖,却不知怎么驳他。
花生瞅了瞅铜鼓,心想这老儿没了鼓,就没法敲它,师父只说不能打人,可没说不能打鼓。他被雷行空招招紧逼,心里十分憋闷,于是身形一敛,双拳斗合,由“三十二身相”化为“一合相”。《金刚经》有言:“若世界实有者,即是一合相。”“一合相”是世间万物的总和。花生进入这一境界,好似天地万物纳入体内,心中生出无坚不摧、无惧无畏的念头,一时环眼圆睁,现出金刚忿怒之相。
雷行空见他气势一变,微微吃惊,不防花生身形一晃,双拳陡出,穿过七阳槌的拦截,不偏不倚地击中雷鼓。砰然巨响,雷行空虎口迸裂,雷鼓飞出十丈,重重磕在地上。众人大惊失色,好事者抢上一看,只见一个大洞贯穿雷鼓上下,拿在手上,足可看见脚背。
“七阳槌”没有鼓皮,不能蓄积雷火,便与寻常棍棒无异。雷行空重宝被毁,心痛欲裂,丢开鼓槌,展开“奔雷拳法”,呼呼两拳打向花生。花生一时性起打破雷鼓,心中十分歉疚:“他这么生气,让他打两拳好了!”双手护住双目与下阴要害,任凭雷行空打在身上。
雷行空一招得手,惊喜过望,但见花生退了三步,伸手展足,毫无伤损,不由心中骇异,扑上前去,又是两拳一腿。花生退了半步,作“寿者之相”,右手托腮,上身右屈,下身左扭,“大金刚神力”流遍全身,将拳脚劲力统统化去。雷行空拳脚无功,心觉不妙,可又骑虎难下,大喝一声,猱身又上,拳脚连珠炮似地落在花生身上。
梁萧见花生一味挨打,并不还手,吃惊道:“花生,你给人做沙袋、练拳脚么?”花晓霜也叫:“花生,你打不过就认输吧!”
两句话的工夫,雷行空连出十拳,拳拳着肉,打得噗噗作响。花生一边以“三十二身相”化解拳劲,一边苦着脸说:“俺打破他的鼓,让他打两拳解气也好。”梁萧听他语气从容,情知无碍,听他说完,不由啐道:“胡说八道,你快快还手,一拳把人放倒,大家省事。”话没说完,砰砰两声,花生的臀上又多了两个灰扑扑的脚印。他忙使“马王飞蹄”,伸腰踢腿,将来劲化解,口中叹气说:“不成啊,师父不许俺打人。”
雷行空听出便宜,放开手脚,拳脚掌指好似狂风暴雨,直往花生身上倾落。
众人见他不顾身份,心中暗暗不耻。梁萧更是越看越怒,若非囿于约定,早已冲了上去。花晓霜只怕花生抵挡不住,给人打死,惶急之色溢于言表。众人神色种种,想法各异,念头却都一样:“这和尚是不是人?这么拳打脚踢,一块精铁也打坏了,他怎么还能若无其事?”
雷行空斗到这时,心知今日打不倒这个和尚,从今往后,只怕雷公堡声名坠地,再也抬不起头来。无奈奋起力气,又打十拳,但他终究年纪不轻,气血不如少年,加上招招全力以赴,不觉心跳气喘,拳脚也是隐隐作痛。花生见状说:“老先生,你若打累了,歇口气再打不迟!”众人一听,哄然大笑。雷行空退了一步,老脸血红,怒道:“去你妈的小秃驴,给老子闭嘴!”花生听得这话,嗯了一声,果然把嘴闭上。众人又是大笑,雷公堡一行人大觉颜面无光,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。
雷行空无法下台,吸一口气,正想再次扑上,忽听楚仙流道:“梁萧,你说怎么了结?”梁萧道:“花生不肯出手,拖下去无休无止,大家就此作罢,算成平手如何?”楚仙流道:“前两场一胜一平,第三阵你方输了,这胜负又怎么计算?”梁萧笑道:“还没比过,你怎知我会输?”楚仙流笑道:“好啊,凭你这一句,就当先喝一坛。”梁萧也笑道:“要喝便喝,何须这么多幌子?”
楚仙流哈哈大笑,将手一挥,楚婉捧出两大坛“百花仙酿”。楚仙流随手拍开泥封,道:“请!”梁萧一笑,二人捧坛畅饮,顷刻见底,各自抛开,掷得一团粉碎。
楚仙流目视梁萧,笑道:“还能比么?”梁萧笑道:“怎么不能?”楚仙流拍手道:“好,喝过这坛酒,你不许再叫我前辈!”梁萧皱眉道:“那叫什么?”楚仙流笑道:“叫我一声老哥怎样?”梁萧微微一愣,拱手笑道:“敢不从命?”
这几句话震惊众人。楚仙流辈高望尊,梁萧却声名狼藉,人人得而诛之。这两人一坛烈酒下肚,居然称兄道弟,着实出人意料,人人均想:“他们一定醉了!”
主将对阵,雷行空与花生各自退回。花晓霜为花生把脉,但觉血行旺盛,不由松了口气,又问:“花生,你有什么不适么?”花生摇头道:“俺很好。”他瞅瞅雷行空,小声说,“只怕那位老先生有些不好。”
雷行空隐隐听见,心头一惊,忽觉腿脚手掌又痛又痒,低头看去,双手红肿异常,涨大一倍有余,略略一碰,钻心痛楚,再看双腿双脚,也是一样肿胀。原来,“三十二身相”不仅能够卸去对方的内劲,还能借力打力,反击对手。花生无心伤人,但为求自保,仍将少许劲力送回。雷行空激斗时心忧胜负,还不觉得,一旦松懈下来,顿觉肿痛难忍,禁不住发出**。雷震应声上前,拉开他的袖子一看,那手臂粗比冬瓜,紫如茄子,雷震目瞪口呆,一时不知所措。
花晓霜看得分明,急声说:“快到泉水边去,将他四肢沉进水中,十二个时辰不得妄动。”说话间,雷行空的**化作了撕心裂肺的哀号,双手互挠,抓得皮破血流。雷震无法可施,依言将父亲抱到水边,浸泡四肢。泉水冰寒,痒痛稍缓,雷行空不再号叫,只是**不已。
楚仙流见状苦笑,说道:“梁老弟,第二阵该是我们输了!”梁萧笑道:“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!出尔反尔,不是大丈夫所为!”拔出竹剑,朗声道,“楚老哥请了!”
楚仙流目光一闪,摘下乌木剑,轻拂剑身,幽幽叹道:“蒙尘三十载,今日重生辉。梁兄弟,三十年来,你是第一个配我拔剑的人。”梁萧笑道:“荣幸之至。”楚仙流淡淡说道:“铁木剑虽是木剑,但入水即沉,坚硬不弱于钢铁。老弟,你一口竹剑,未免吃亏!”
梁萧竹剑一挥,笑道:“无妨!”楚仙流看他时许,点头笑道:“你没有草木为剑的本事,却有草木为剑的气魄。公羊羽得此佳弟子,实在叫人羡慕!”梁萧摇头道:“老哥误会了,我不是公羊先生的徒弟。”楚仙流笑道:“谁的弟子,有何关系?”大袖轻拂,并不挥剑,忽地朗声吟道,“黄师塔前江水东,春光懒困倚微风,桃花一簇开无主,可爱深红爱浅红。梁兄弟,看我‘小桃剑’!”铁木剑挽出三朵平花,飘飘刺来,招数清隽华美,看不出半分杀气。
梁萧看出此招华丽在外,杀机暗藏,不敢大意,“离剑道”应手而出,剑势飘忽中锋芒毕露,好似一团火球,烈焰所至,万物焦枯。楚仙流脱口叫道:“以火为剑,厉害厉害!可惜我既然种花,岂会只有一朵?”哈哈一笑,忽又歌道,“黄四娘家花满蹊,千朵万朵压枝低。流连戏蝶时时舞,自在娇莺恰恰啼。”剑法忽转秾丽,朵朵剑花漫天挥舞,看得众人目眩神迷。
梁萧看得舒服,拆解数招,扬声说:“诗中藏剑,剑中有诗。老哥独自行吟,未免寂寞,小弟不才,愿附骥尾!”他随花晓霜行医,闲来无事,读过几本诗集,记得若干词句,冲口而出:“岁落众芳歇,时当大火流。霜威出塞早,云色渡河秋。”他一剑在手,万物归藏,这一句中有火、有风、有水,剑招自然带上了“离”“巽”“坎”三大剑道。忽而温润,忽而暴烈,忽而肃杀,忽而幽旷,忽而又似上有烈日、下有浓霜,任你千枝万朵,一并打杀。
楚仙流笑骂:“臭小子,我才说桃花,你就跳到秋天去了,不要急,慢慢来!”铁木剑圈转,朗声长吟,“不是看花且索死,只恐花尽老相催。繁枝容易纷纷落,嫩蕊商量细细开。”剑招忽变舒缓,以慢打快,无论梁萧剑法如何变化,总被他轻描淡写一一化解。
梁萧笑道:“春光苦短,百花易凋,桃花虽好,只怕‘夜来风雨声,花落知多少’。”剑成风雨之势,越发飘忽迅疾。
楚仙流摇头道:“你风雨虽狂,也只扫得人间之花,没听过‘人间四月芳菲尽,山寺桃花始盛开’么?”剑势一变清高,飘飘有神仙之姿。梁萧笑了笑,接道:“老哥可知,山势太高,开不得花么?”?挥出数剑,悠然吟道:“***山雪,无花只是寒。”三尺竹剑锋芒拔出,势如万仞高峰,直欲刺破苍穹。
楚仙流见他将“艮剑道”使到如此地步,暗暗惊奇,微微笑道:“也罢,说你不过,我只有‘桃花流水宛然去,别有天地在人间’。”剑法更为清绝,有出尘归真,超凡入圣之态。
梁萧看得佩服,高叫:“桃花流水,小家子气,且看我‘黄河落天走东海,万里写入胸怀间’。”忽将“坎剑道”变化入神,势若黄河奔腾,不可遏止。楚仙流见他一剑气势若斯,禁不住叫道:“好剑法!”挥洒自如,随手化解对手剑招。
他逢招破招,举重若轻,梁萧心头佩服,笑道:“楚老哥,敢问‘小桃剑’后,还有什么招数?”楚仙流笑道:“自然是‘清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饰’!”剑招化繁为简,疏疏落落,好似簇簇青莲,迎风摇曳,每出一剑,都有极大威力。
梁萧竹剑脆弱,不敢硬接,连退七步,厉声道:“‘莲花剑’算什么,看我‘星垂平野阔,月涌大江流’!”长剑上下翻飞,下法大地江河,上效皓月星辰;守若大地磐石,攻若星斗运行。到了这个地步,“归藏剑”将“天行剑法”纳入其中,再也难分彼此。
楚仙流长剑久旷,遇上如此对手,喜不自胜,纵声叫道:“‘莲花剑’不算什么,你再看看这个。”剑招再走清逸,长吟道,“愁眼看霜露,寒城菊自花。”这一路剑招自是“菊花剑”了,菊有傲霜之姿,清美之余,又带了一股子刚烈。楚仙流随手融入剑法,大有绵里藏针之妙。
花生看得奇怪,问道:“晓霜啊,?他们打架就打架,干吗尽说一些俺听不懂的话?”花晓霜道:“他们不是说话,是在念诗。”花生挠头道:“念诗?谁念得好,对方就认输吗?”花晓霜点头道:“那也差不多!”花生叹道:“早知道,俺也该跟梁萧学念诗,念上两句,那位老先生低头认输,俺也有酒喝了!”花晓霜苦笑道:“那不成,萧哥哥不光会念,还知道诗中的意思!”花生问:“怎么才能知道意思?”花晓霜道:“那就要多看诗书了。”花生吓得倒退一步,双手乱摆:“别提这个‘书’字,俺最怕看书了。”柳莺莺忽地掉头,冷笑道:“看了几本臭书就了不起吗?诗书诗书,哼,我看到臭书就想撕,看见贱女人就想杀!”花晓霜见她目射寒芒,心子发抖,默默低下头去,可又担心胜负,不时抬眼偷看。
场上二人来来去去,起起落落,斗了四十来招。梁萧笑道:“有花无酒不成欢。老哥菊花虽好,少了好酒,终归不美。”花生听到这个酒字,心头大乐,笑道:“还是‘酒’字听来可爱。”瞅着地上摔破的酒坛,两眼放光,狠咂舌头。柳莺莺本来生气,见他滑稽模样,又噗地笑出声来。
梁萧喝了不少酒,激斗已久,酒劲上涌,步履踉跄,剑招中多了几分醉意,招招出人意表,似非人使,而自天来。楚仙流见状,也觉酒意入脑,长笑道:“好啊,咱俩就来个‘携壶酌流霞,搴菊泛寒荣’!”
梁萧摇头道:“非也非也。”楚仙流道:“那便是‘山花对我笑,正好衔杯时!”梁萧笑道:“也不对!”楚仙流笑道:“我知道了,你定是嫌两人太少!哈哈,那么就‘花间一壶酒,独酌无相亲,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’。快哉快哉,你我一人一影,算上明空朗月,可就是五个人了!”梁萧笑道:“老哥你句句不离花,我却偏不说花。”楚仙流讶道:“怎么说?”梁萧大笑道:“巴陵无限酒,醉杀洞庭秋!”
话才出口,一把竹剑变化出奇,好似汪洋惊涛,将楚仙流的剑招一时压住。楚仙流不由大笑道:“好小子,你把秋都醉杀了,让我这菊花怎么开去?”他垂名江湖数十载,忽地落了下风,众人不由目瞪口呆,均想:“岂有此理,这奸贼的剑法,怎会高到这个地步?”
楚仙流随手化解对手攻势,忽地笑道:“梁萧,常言道‘酒不醉人人自醉’,你可知是什么缘故?”梁萧道:“我怎知你的花花肠子?”楚仙流袖手一指花晓霜等人,笑道:“提点一下,答案就在那三人中间。”梁萧笑道:“美人还是和尚?若是和尚,那就只会喝酒,还是不会醉的。”
楚仙流微微一笑,忽地放声高歌:“云想衣裳花想容,春风拂槛露华浓。若非群玉山头见,会向瑶台月下逢。”吟唱间剑挥目送,神态痴绝,好似眼中除却美人如花,再无别物,剑势极尽婉曲之妙,将梁萧啸傲江湖的冲天豪气一时压住。久战不下,楚仙流终于使出他独步武林的“名花美人剑”。
顷刻交锋二十余合,梁萧渐感吃力,忽见楚仙流身形一转,又吟道:“一枝红艳露凝香,云雨巫山枉断肠。借问汉宫谁得似?可怜飞雁依红妆……”吟唱未绝,忽地泪涌双目。剑走空奇,仿若巫山云雨,灵幻无常;身法宛转,恍若飞燕妙舞,掌上尤轻。其中绝妙之处,难以用言语形容。
原来,楚仙流年少时,曾与一位王妃有过一段刻骨之情。那时他买醉京都,倚马斜桥,惊才绝艳,旷代风流,无数女子投怀送抱,但他从来都是逢场作戏,没一个当真瞧在眼里。谁料那日与那王妃相逢一面,竟鬼使神差,倾心不已,由此创出了“名花美人剑”。他天性真挚,不动情则已,一发不可收拾。王妃长他两岁,已有一个儿子,初时一心相夫教子,但终究年少情热,敌不住楚仙流引诱,居然抛弃一切,与他私奔。她身处江湖,心中思念儿子,隐居两年,沾上痼疾,郁郁而终。楚仙流伤心欲绝,抱剑返回天香山庄,以花为伴,终日长醉,再也不履红尘。武林中人只道他斗剑败北,故而退隐,却无人知其真实缘由。楚仙流三十年不动剑,此时被梁萧逼出这路剑法,念及往事,心与剑和,以情御剑,威力增长数倍,不出十招,杀得梁萧左支右拙、遮拦不及。
楚仙流使出这路剑法,虽占上风,却越使越悲,越使越愁,长叹一声,哀声歌道:“名花倾国两相欢,长得君王带笑看。解释春风无限恨,沉香亭北依阑干……”唱到此处,情难自禁,不觉泪水纵横,剑法却出神入化,越发凌厉。众人虽觉他时哭时笑,说不出的古怪,但见此剑法,也不觉彩声雷动。
“归藏剑”本是遇强越强的剑法,梁萧此时造诣,远胜石公山时,遇上这一路“名花美人剑”,处处受制之余,也被激发出无穷的潜力。八方遮拦,苦苦支撑,忽听楚仙流哭声凄凉,也不由为之心酸,长声叹道:“君不见‘美人如花隔云端,上有青冥之高天,下有渌水之波澜,天长地远魂飞苦,梦魂不到关山难!’求之不得,何必自苦?”剑法越发张扬,大有上穷碧落下黄泉,法天象地,充塞十方之势。
楚仙流听其诗,观其剑,心头忽地通明,飘退八尺,抛开铁木剑,拍手大笑道:“快哉,快哉,好个求之不得,何必自苦!”他一语成悟,三十年心结一时解脱,挥手道:“意尽于此,无须再斗,这一阵算是平手!”说着一拂袖,仰天长笑道:“掬水月在手,弄花香满衣,一朝求美人,卅年尽忘机。”且歌且行,没入万花深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