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斗到河南,又自河南直下江北,再由江北一路北上,九如不论屎隐尿遁、使奸弄诡,总是摆脱不掉,即便头两日侥幸逃脱,第三天释天风一准找到。

    两人一逃一追不久到了黄河岸边,九如百般无奈,狠心抱了一块巨石,扑通跳进河里。这法子大出释天风意外,他正在兴头上,怎肯就此罢休,也随之跳入河中,潜了一阵,黄河水浑浊不堪无法视物,只好回到岸上,释天风大声叫骂想激九如上岸,谁知骂了三个时辰,仍是不见九如的影子。释天风只当老和尚溺死河中,悻悻不已。怎料他这边死守河岸,九如却抱了大石,屏住呼吸,在河底走了一个时辰,从下游隐蔽处上岸,脚底抹油直奔大都应约。

    释天风练功失忆,心智混乱,但与九如几番剧斗略占上风,数十年心愿得偿,追到黄河岸边,失忆症已好了七七八八,静坐一日,忆起不少往事,连梁萧的事也想了起来。但因胜负未分,他的心病也难全好,一时恍兮忽兮,沿河行走,逢人便问九如消息。皇天不负有心人,竟被他从一个渔人那里探知九如行踪,释天风知道九如没死,惊喜欲狂,追到大都城中,昼夜搜寻,终于发现九如踪迹,赶来无色庵中。九如慌忙躲避,花生却躲闪不及被释天风揪了出来,九如无法可施,只好出手抵挡。

    二人越斗越急,释天风不耐,伸手展足,拧腰转背,丝丝锐风自周身射出,活是一只刺猬,团团滚向九如,这正是灵鳌岛镇岛绝学“仙猬功”。九如与他厮斗已久深知厉害,也将“大金刚神力”使足,一拳一脚,蕴藉十方之力。这两大神功全都出自佛门,均得无相之妙,此时棋逢对手,翻翻滚滚,直斗到一座极高大的屋顶上。

    地上的禁军看久了,有人还醒过来,叫道:“两个人都是奸细,放箭射他们下来。”众军听了这话,纷纷取下弓箭瞄准二人射击。释天风正斗得高兴,忽被打扰,心头火起,怪叫一声,弃了九如突入人群,指东打西,一转眼打倒数人。众军士见他势如鬼魅,惊得大喊大叫,举刀抡抢齐扑上来。九如心中窃喜,哈哈笑道:“老乌龟你慢慢耍,和尚不奉陪了。”说完跳下房顶,拔足便走。

    释天风情急间顺手抓起一名禁军,喝道:“老贼秃,接着!”他将那人如流星赶月般掷向九如。九如心知若不接下,这名禁军势必头开脑裂。他为人狷狂,可佛性暗藏,不忍见人送命,一反手将兵士接下,轻轻放在一旁。释天风大乐,笑道:“接得妙,再来再来。”双手乍起乍落,抓起身畔的禁军不绝掷出。九如随放随接,手忙脚乱,忍不住破口大骂:“老乌龟,你打架和尚奉陪,不要拿旁人出气。”

    释天风叫道:“好啊!”话音未落,他却将手中两名军士随手掷出,九如刚刚接住?,忽见人影一晃,释天风迫到眼前,双掌飘若风吹败叶落向他的胸口。九如两手抓人,胸前空门大露,设若用手中两人格挡自能挡下释天风的掌力,但老和尚一生光明磊落,不肯舍人救己,心中暗叫一声:“也罢!”不闪不避,气贯胸膛,硬生生接下释天风的双掌。

    释天风这两掌挟浑身之力,直有摧云断石之威,以九如之能也噔噔噔退出丈余。九如瞪圆双目,嘿笑道:“老乌龟,你打得好!”口中血如泉涌,一时染红颌下白须。

    释天风一击而中也感意外,笑道:“老秃驴不济事了么,不要逃,再接我一掌!”一纵丈余,飞身扑来,九如暗自苦笑:“老和尚横行一世,竟死在一个臭疯子手上。”放下手中二人,正要舍命一搏,忽见眼前黑影晃动,梁萧抢到他身前,足下稍旋,右掌横切释天风手腕,左手并指若剑,刺他额心。释天风小臂圈转,变掌为爪叼向梁萧脉门,额头不退反进撞向梁萧手腕,双腿连环踢出,狂风骤雨般蹴他下盘。这三招同使,妙至毫巅,梁萧慌乱避过,左手二指收缩不及,只觉释天风“印堂处”射出一缕锐风,刺在指尖,又酸又麻。他心头一凛:“好家伙,无相神针?”

    释天风这三招被梁萧躲过,不怒反喜,笑道:“好本事!”?将九如撇在一旁,拳掌齐出,尽向梁萧招呼。梁萧使开“碧海惊涛掌”,仓促拆了两招,但觉释天风招式精绝,抵挡吃力,心忧如此下去,永无了局,眼角余光扫去,众禁军收拾队形逼了过来,九如靠在墙角,气色灰败。

    梁萧心中一紧,适逢释天风一掌挂来,便勾手卸开,右掌虚拍,释天风正要拆解,忽见一颗粉色小丸迎面射来,他不知来者何物,顺手一扫。小丸嗤的一声化作一团烟雾,释天风吸入少许,顿觉头晕眼花,几乎站立不稳。

    梁萧放出“神仙倒”实属无奈,他口含解药,不畏药性,眼见释天风步子虚浮便纵身跃上,掌中夹指点他“膻中”穴。指力方到,忽觉释天风的胸肌其滑如油,将他指力卸在一边,梁萧见他中了**还有如此能耐,心中惊佩,正要变招,忽听释天风一声怪叫,躬身后掠,乍起乍落,越过一处房屋,顷刻消失不见。

    梁萧不料他中了“神仙倒”仍有脱身之能,不由惊服其能。忽听脚步声响,转身一看,数百禁军把弓扯满,箭镞亮晶晶一片。他转身挥袖,将剩下的“神仙倒”一并射出,化作团团烟雾,只听箭雨呼啸,激射而来,梁萧挥掌扫开箭雨,退至九如身前,众军士向前进逼,想要生擒,不想一头撞入“神仙倒”的药雾之中,一时扑通连声倒了五十来人,剩下的禁军争相后退,乱成一团。

    梁萧趁乱扶起九如,退入无色庵中,叫道:“花生!晓霜!”九如轻咳一声,指着远处:“你看那里!”梁萧掉头一看,花生直挺挺地扑在假山下面,花晓霜与赵昺俱不见踪影。梁萧心往下沉,额头上渗出冷汗。九如在他肩上一拍,叹道:“不要慌乱,小和尚还活着!”梁萧定睛看去,果见花生背部起伏,尚有生机,当下将“鲸息功”透入他的背心,走了一个周天,将被制的穴道冲开。

    花生啊哟一声,跳了起来,大嚷:“晓霜,晓霜!”但见梁萧脸色阴沉,心中一紧,一扁嘴哭了出来,九如叹道:“此地不宜久留,花生,你背我回朱余老那里。”花生见他身上血迹未干,惊道:“师父你也受伤了?”九如骂道:“什么叫也受伤了,小小流了一点血罢了!”花生愁眉苦脸将他背起,梁萧压下心中波澜,咬了咬牙,带着二人穿过无色庵,越墙而出,庵中尼姑女冠眼睁睁瞧着,尽都不敢阻拦。

    三人避开禁军回到朱余老的住处,朱余老见三人狼狈形状,好生惊讶,慌忙张罗热汤。九如摆手道:“不用烧水了,快拿十斤酒来。”朱余老目瞪口呆。梁萧皱眉道:“大师有伤在身,怎能喝酒?”九如笑道:“你有所不知了,酒这物事,不仅能消闷解乏,还可疏经活血,畅通穴脉,对和尚来说便是最好的补药。和尚喝一分酒多一分气力,如果喝到十足,哈,任凭什么内伤外伤,全都不在话下。”梁萧失了花晓霜与赵昺,心头沉重如铅,明知此老一派歪论也无心与他争辩。

    朱余老捧来酒坛,九如大喝一口,咂了咂嘴,向花生招手道:“你把被人打倒的经过仔细说给我听。”花生摇头道:“俺也不知出了什么事,背心一痛就扑在地上啦。”九如咦了一声,道:“你没瞧见对头?”花生连连摇头。梁萧忍不住厉声喝道:“蠢材,连对手也没瞧见,好啊,你除了吃饭,还会做什么?”花生心中既害怕又感内疚,忽地捂着脸呜呜痛哭。梁萧一句骂过已有几分后悔,再见花生一哭,不由神色一黯,再无言语。

    九如又喝一口酒,笑道:“梁萧,你不用发急,那人是谁,和尚我已猜到了几分。”梁萧双目一亮。九如笑了笑,说道:“放眼天下,能在无知无觉中制住花生的人物屈指可数。”他逐一扳起手指,“除去你我,还有老穷酸公羊羽、老怪物萧千绝、老乌龟释天风、老色鬼楚仙流,嗯?,还有贺陀罗这条臭蛇。释天风与你交手分身乏术,前面三个家伙气派又大,不会暗算伤人,嗯,想来也只有臭蛇贺陀罗……”梁萧摇头道:“不会是他。”九如奇道:“此话怎讲?”

    梁萧将贺陀罗滞留海岛的事情说了。九如笑道:“贺臭蛇这个筋斗栽得痛快。”继而白眉一拧,“如此说来,和尚漏说了一人。”梁萧道:“天下还有什么高手?”九如道:“大元帝师八思巴人称藏密第一高手,不过和尚没有称量过他。此人少年聪明,是密宗里不世出的人物。十六岁时,他的佛法武功已经无敌于吐蕃,其后与中原全真教两次斗法,将道教群伦压得抬不起头来。是以他若有此本事,那也不足为怪,但此人身份贵重,应该不会亲自出手……”梁萧心如乱麻,勉强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九如将酒一气吸尽,脸泛红光,头顶笼罩一团氤氲白气,忽向花生招手:“乖徒弟,过来。”花生抹了泪,没好气道:“干吗?”九如道:“花生,你是不是我的好徒弟?”花生点了点头。九如道:“天色将明,卯时也到了。为师喝了酒,需要小憩片刻,大天王寺我是去不了啦,你是我的乖乖好徒弟,那就替为师走一趟,会会那些密宗高手,免得有人说我老和尚言而无信。”

    花生吓了一跳,他生平最怕与人争斗,再想起胖、瘦喇嘛,更有说不出的胆怯,摇头说:“俺打不过,俺不去。”九如怒道:“你还做不做我的徒弟?”花生道:“做!”九如道:“那你去不去?”花生道:“不去。”九如听他答得爽利,微微皱眉,心念一转,锐声喝道:“好,你不去,和尚也不认你做徒弟了。”

    花生目瞪口呆,脸色时红时白,泪水只在眼眶里打转。九如硬起心肠,闭眼不睬。花生呆立半晌,神形恍惚地转出门外。他丢了人,又被梁萧责骂,心中已是说不出的难过,此刻再被师父逼上绝路,不由悲从中来,蹲在巷子一角呜呜哭了起来。

    忽觉有人走近,花生泪眼迷糊,抬头一看,梁萧正默默望着自己,于是哽咽说:“梁萧,对不住。”梁萧叹道:“我才对不住,刚才不该骂你。”伸手将他搀扶起来。

    花生听他一说,心里略略好过了些,转过身子,低头便走。梁萧叫道:“你去哪儿?”花生道:“俺去大王寺。”梁萧道:“大天王寺,哼,你名字也记不住还去做什么?”花生汗颜道:“对,对,大天王寺。”心里默念了几遍,牢牢记住。

    梁萧沉默一下,忽道:“花生,你说,咱们是不是兄弟?”花生道:“是啊!”梁萧道:“那你可否记得,当日我们在海船上结拜时曾说过,要共当患难,共享欢乐!”花生早将誓言忘到爪哇国去了,经梁萧一提,方才模糊记起。

    梁萧沉默一下,叹道:“既是共当患难,要去大天王寺,又少得了哥哥我么?”他仰望天际明月,冷冷道,“况且我也想瞧瞧,那帝师八思巴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耐?”

    花生道:“可晓霜……”梁萧摆手道:“那人冲我来的,迟早都会现身。哼,晓霜有个三长两短,天下间只怕不得太平。”说着眸子里透出浓浓煞气,花生瞧得打了个寒战,慌忙耷下眼皮。

    梁萧戴上阿修罗面具,郑重说道:“花生你记住了,你我一朝是兄弟,终生是兄弟,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丢下你不管。”花生听了这话,心如火烧,大声道:“对,一朝是兄弟,终生是兄弟。”二人相视一眼,前衍尽释,齐声大笑,披着星辉月华,漫步向大天王寺走去。

    长街十里,空寂无声,白露如霜,清辉泻地。城头戍卒的歌声苍劲洪迈,冲天而去。两人抵达寺外已是寅卯之交,寺内宝炬流辉,亮如白昼。寺前却是空旷无人。

    寺门紧闭,两座千斤石狮并排横在门前。梁萧一皱眉,扬声道:“八思巴,九如弟子花生尊奉师命来赴卯时之约,阁下大门紧锁,石狮拦路,也算是东道之谊么?”

    寺中略一静默,只听一个声音缓缓说:“非也,敢问天有门乎?地有门乎?”语声柔和中暗藏威严。

    梁萧听出是八思巴,冷冷道:“笑话,天地渺渺,哪有门户?”八思巴道:“非也,倘若心无所碍,十方阎浮世界,尽开方便之门。”

    梁萧心头一动:“不好,今日佛门相争,不仅是斗神通,还要比佛法。我只图嘴快,先输一阵。”眉头一皱,向花生道,“和尚,人家考较你呢!”花生歪头想了想,抽了抽鼻子,走到门前,双手推在一尊石狮上,喝一声“去”,那石狮被他“大金刚神力”一撼,骨碌碌滚出三丈。花生抱住另一尊石狮,又喝声“起”,千斤石狮扛过头顶,奋力一撞,寺庙大门顷刻粉碎。

    花生扛狮而入,举目望去,寺前广场上树起一根旗杆,旗杆下密层层的都是喇嘛。花生呵呵笑道:“去吧!”石狮重重掷下,轰隆一声,大地为之震动。

    众喇嘛见他蛮闯进来均是目瞪口呆。龙牙厉声道:“臭和尚,你敢砸门?”花生有梁萧相陪,胆气大壮,圆眼溜溜一转,笑道:“有门么?俺没瞧见!”他从前偷吃九如酒肉,九如一问:“臭徒弟,是你偷肉吃了么?”花生立马推诿:“有肉么?俺没瞧见!”每每气得九如横眉怒目。今日龙牙一问,花生听得耳熟,顺口便答,不过略加变通,把“肉”字换成了“门”字。

    龙牙见他神气懒散,恼怒更甚,啐道:“胡说,大门就在那里,你瞎了眼吗?”话音未落,忽听八思巴的叹息声从偏殿传来:“龙牙,他若瞎了眼,你就瞎了心。”龙牙悚然一惊,合十道:“帝师教训得是,龙牙着相了。”低眉垂首,不敢再言。

    狮心见势不妙,竖掌于胸,飘然出列,阴阴笑道:“小和尚,你师父怎么没来?”花生一怔,正要如实回答,忽听梁萧长笑道:“九如大师当世神僧,佛法通天,岂能与尔等一般见识,派上个把徒弟也算瞧得起你们了。”花生听他的声音从寺内发出,心中奇怪,抬眼望去,梁萧戴着修罗面具,迎着如水晨光,盘坐在大雄宝殿的飞檐之上,晨风西来,吹得他长发狂舞。

    龙牙、狮心二人的心神被花生吸住,梁萧如何上了房顶居然一无所知。龙牙神色数变,厉声道:“降魔九部何在?”九名红袍喇嘛应声出列,一般肥瘦,一般高矮,手持一式的金刚降魔杵。龙牙手指梁萧:“赶他下来!”

    九人哄然应命,纵上房顶,将梁萧围在正中。大雄宝殿离地二丈有余,九人提了百斤兵器,纵跃而上,轻身功夫十分惊人,众喇嘛见状,齐齐喝了一声彩。

    梁萧一手按腰,笑道:“龙牙,你当人多就厉害吗?”龙牙微一冷笑,朗声道:“假面人,你别张狂,你听这是什么?”举手一拍,忽听偏殿中传来小儿哭声,哭了一声,忽又止住。

    哭声短促,梁萧却听出是赵昺,头脑一热,只觉心血上涌,高叫道:“八思巴,你堂堂帝师竟也干这等无耻勾当?”八思巴淡淡说道:“闲话少说,贫僧便在此处,你有能耐,不妨过来。”

    梁萧不料他的算计如许周详,花晓霜没出声,想必也在殿内,一时方寸微乱,扬声道:“好,我便过来。”正要纵向偏殿,龙牙却冷笑道:“假面人,你要见那孩儿,先得过降魔众这关。”他微一狞笑,又道,“不过,交手之时,他们可以攻你,你却不得还手,若有一指加诸其身,那小孩只怕有些不妙。”

    梁萧听他口气,心想八思巴抓住赵昺却不向忽必烈邀功,足见还不知昺儿身份,疑惑间,降魔众里一个黑脸喇嘛低声道:“假面人,这比斗不公平,你若害怕,大可认输。”梁萧冷冷道:“谁要认输?”黑脸喇嘛神色一变,喝道:“好,请接招。”金刚杵挟起凌厉劲风横扫而出。

    梁萧错步让开,另一名喇嘛抢上一步,手中铁杵飘飘然点向他的后心,不防梁萧身形忽矮,人影俱没。当的一声,两支金刚杵撞在一起,溅起耀眼火星。

    其他喇嘛见状,齐齐大喝,七道金光不分先后扫了过来。梁萧使开“十方步”,东一转,西一旋,蹿高伏低。九条金刚杵随他身形越使越快。快到极处,只见一道淡淡的青影在九道金光中出没无端,形如一条飞蛇,游走于满天电光之间。忽听哗啦一声,一个喇嘛挥杵打空,击穿房顶,留下一个破洞。再斗两招,又有一名喇嘛收势不住将一根檩子击断。

    狮心见梁萧已被困住,转身笑道:“小师父来得辛苦,狮心特意安排了一曲‘十六天魔舞’,专为小师父消闷解乏。”

    花生想也不想,随口应道:“好呀!”狮心见他满不在乎,暗暗惊异:“小和尚听说‘十六天魔舞’之名居然无动于衷?”微一沉吟,双手一拍,人群分出一条道路,走来二十七名绝色少女。其中十一人身穿窄衫,头戴唐帽,手持诸般器乐,余者均是梳云鬟,戴牙冠,挂云肩,束绶带,璎珞披肩,红绡坠地,手持昙花铜铃,面带媚容艳色。花生有生以来何曾见过如此阵仗,只觉眼花缭乱,一时莫名所以。

    众女依列站定,为首一名鹅蛋脸少女移步上前,欠身笑道:“小师父好呀!”花生面红心跳,忸怩道:“俺……俺很好。”那女子见他举止局促,寻思道:“狮心年纪越大,胆子却越小了么?哼,对付一个不经事的小娃儿也须劳动十六天魔?”当下淡淡笑道:“小师父,你这可不对呀。我问你好,你就不问我好么?”花生一怔,忙点头道:“俺好你也好,大家都很好。”

    众女瞧他呆傻神气,无不莞尔,鹅蛋脸女子笑道:“小师父,你说我好,我好在哪里?”花生瞅她一眼,低声道:“你好看。”众女都觉好笑。一名圆脸少女佯嗔道:“小师父太偏心啦,莲萼姊姊好看,我们就不好看?”

    花生不解风情,面色涨紫,汗流浃背,一迭声道:“都好看,都好看。”一个细眉大眼的女子笑道:“这才像话,那小师叔你又评评理,谁更好看一些?”花生一愣,瞅瞅这个,又瞧瞧那个,但觉个个妙艳无方,难分轩轾,心头不觉生出迷乱。莲萼看得分明,忽而笑生双靥,手中铜铃轻摇,除了龙牙、狮心,众喇嘛各各后退,闭目盘坐,突然之间,偌大广场安静下来。

    花生正觉奇怪,十一名乐女奏起曲子,真是吹声迤逦,弹声靡靡,响板悠然,令人生出非非之想。莲萼朱颜含笑,步走圆方,唱道:“十六天魔女,分行锦绣围。”歌声娇媚,勾人绮念。圆脸少女轻轻一笑,接口道:“千花织布障,百宝帖仙衣。”余韵未歇,细眉大眼的少女也唱:“回雪纷难定,行云不肯归。”

    众女手成拈花之形,忽地齐声应和:“舞心挑转急,一一欲空飞。”伴随歌声,众女双臂起落,背翻莲掌,手势变化多端,恍若生出千手万臂,纤纤莲足挑转不定,若鹜鸟舒翼,盈盈欲飞。花生从未见过如斯妙舞,只看得眉飞色舞,心中生出无边喜乐。

    莲萼见他眼神茫然,心知已入迷阵,心中得意,微微带笑。突然间,人群中发出一声吼叫,一名喇嘛跳了起来,双眼充血,手舞足蹈,向前急奔数步,忽又滴溜溜打了个转儿,口吐白沫瘫在地上。花生被这一扰,恍然惊醒,挠了挠头,讪讪道:“哎呀,俺几乎儿迷糊了?”

    “十六天魔舞”歌舞共施能生极大魔力,定力稍逊就会神智错乱。喇嘛群中,除了几个顶尖儿的人物,其他人都要闭目凝神以密宗心法相抗。但也有人不知好歹,张眼偷看,这一瞧顿被乐舞吸住心神、癫狂昏厥。花生自幼修练禅宗神通“大金刚神力”,禅定功夫极深,虽迷惑于一时,一听喇嘛咆哮立时醒转。众女见他一霎之间眸子又转清明,不由心中凛然,小觑之心尽去,举动更趋妖媚,或是娇嗔薄怒,或是巧笑嫣然,舞姿妖娆,宛若天魔幻形。花生瞧得神驰目眩,心头又生迷乱,忽听耳边一声沉喝:“花生,闭眼!”

    这一声如雷霆贯耳,花生听出是梁萧呵斥,慌忙合眼。谁料双眼虽闭,靡靡之音仍是丝丝入耳,各种天魔妙姿随那乐声仍在脑海盘旋。也怪梁萧身处斗场,情急中只叫小和尚闭眼却没叫他捂耳。花生心想:“捂了耳朵,岂不更好?”可转念又想,“梁萧只说闭眼,没说捂耳,俺若不听,一定挨骂。”

    他听了一会儿,越觉心痒,终究按捺不住眯眼去瞧,这一瞧,便见众女目放奇光,身子柔若无骨,如蛇蚓般扭曲不定,幻化出许多前所未见、想象不到的奇妙姿态。花生但觉一股热血涌遍身心,脸上渐渐露出欢喜之色,手舞足蹈,伴随众女翩翩起舞。他自幼习武,体格柔韧,这一舞虽无赵飞燕之轻盈,但折腰衬腮、手挥目送之间却流露出几分杨玉环的绵软。

    梁萧见花生陷入乐舞,不自禁连声长啸,身法越来越快。降魔九部见他似要突围而出,纷纷怒吼,金刚杵使得更为猛烈,砸得瓦砾四溅,木屑纷飞。突然间,梁萧足下在大梁上一顿,凌空拔起,高叫道:“都给我下去吧!”叫声出口,喀剌剌一声巨响,大雄宝殿陡然坍塌。

    剧变横生,九个喇嘛无处立足,手舞足蹈伴着瓦砾纷纷坠下。原来金刚杵重逾百斤,驾驭费力,降魔九部使得越快越难收势,是故梁萧有意加快身法,诱得他们一轮乱杵,砸得房顶千疮百孔,而后突然发难,顿足震断大梁。

    他一招得手便如大鸟般越拔越高,飘飘然连画三个圆弧,一个大似一个,不待第三个圆弧画尽已在六丈高空,双袖忽振,势如轻絮一团,飘然垂直落下。龙牙、狮心齐齐抢上,隔在他与花生之间,防他出手救援。

    梁萧眼看花生眉花眼笑,越舞越快,心知如此下去后果不堪想象。他忖度眼下形势,龙牙、狮心已难应付,更有八思巴虎视在侧,即便侥幸胜出,只怕花生已经神智错乱。刹那间,他心中连转数个念头,忽地大袖一卷,负手而立。

    龙牙、狮心见他并无出手之意,均想:“这人不管同伴死活吗?”忽见梁萧屈指一弹,口唇微张,发出啾啾之声,初时细微莫辨,渐渐响亮如啸,直冲云霄。间中啾啾昂昂,韵律之奇特粗犷,众人均是闻所未闻,听了片刻,心中生出蓬勃生意。那十一名乐女被这啸声一扰,竟尔走音窜板,韵律大乱。

    梁萧大袖拂出,啸声绵密如水,越发悠长,忽低沉,忽雄壮,忽而曲折如线,忽而凄厉如枪,往往于不可能处高升低落、横生奇变。那调子也越变越奇,非宫非商,不徵不羽,处处违背音乐常理。

    “十六天魔舞”既为乐舞,随乐而舞,乐曲是其根本。这一套“天魔曲”纯以精神力量蛊惑敌手,对手定力越高,乐女的精神力越强。这些乐女自幼修练此曲,不但深明乐理抑且内功了得,加之管弦合奏,威力更增。此番对付花生原本未尽全力,可被这奇怪啸声一搅,纷纷逼出浑身解数,竭力与啸声相抗。殊不,“十六天魔曲”千锤百炼终是人类之音,梁萧口中的啸声却是出自大海长鲸,是鲸族经历亿万斯年悟出的天籁,与之相较,人籁自然落了下乘。

    又过片时,众乐女渐感吃力,香汗如雨,罗衫浸湿,露出玲珑身段。众舞女也停住舞蹈,纷纷摇铃助阵,但二十七人联手仍是抵不住梁萧的怪啸。急管繁弦间,啸声忽如鹞鹰蹿入云中,拔出一个细若钢丝的高音。刹那间,铮铮数响,琵琶胡琴相继断弦。那啸声却悠悠乎乎在极高处盘旋数下,细细耍了个花腔,向上更拔几分,只听噼啪连声,龙笛箫管生出长长的裂纹。

    “十六天魔舞”纯以精神制敌,一旦败落立时反噬其主。众女骑虎难下,唯有守着哀弦危柱苦苦支撑,再也没有余裕对付花生。花生禅心深厚,束缚一解,顿然清醒,定睛往场中一瞧,心中大为惊奇。

    天魔女为啸声所趁,身不由主随之起舞,时而陀螺乱转,时而满地翻滚,要么抱成一团,扭腰摸臀,丑态百出,哪还称得上“天魔”二字?花生越瞧越觉滑稽,忍不住咧开大嘴,呵呵大笑。他这一笑,好比春风融雪,众女身上残存的精神力消失无踪,不禁神色惨变,口角溢血,一个个东倒西歪,瘫软于地。

    花生大感惊讶,抢到莲萼身前欲要扶她起来,忽觉一道灼热掌风扑面扫来,他眼鼻酸热,扭身出拳。拳掌相交,龙牙挫退半步,只觉内腑滞涩,气机隐隐不畅。花生趁机搀扶天魔女,众女不想他如此好心,一时又惊又愧。

    龙牙顾着换气无暇阻拦,眼睁睁地瞧着花生扶起诸女,心头惊怒:“这小和尚接了老衲一掌竟能若无其事?”梁萧大袖再拂,收了啸声,长声说道:“八思巴,你还有什么伎俩?”说着走向偏殿。

    狮心一晃身拦在前面,嘻嘻笑道:“以檀越的本事,降魔九部算不了什么。适才老衲不过借题发挥瞧一瞧檀越的本事,但你想见帝师却没那么容易!”梁萧冷笑道:“我偏不信邪。”正要举步,忽见喇嘛都从腰间取下转经筒,信手摇来,嗡嗡乱转。倏忽间,百十圆筒脱出手柄,如群蜂出巢,迎面扑来。梁萧正待后退,圆筒忽又转回,咔嚓嵌回手柄。这一放一收虽是百名喇嘛同时施为,却整齐如一,更无半点撞击。狮心瞧着梁萧,嘴角似笑非笑,隐隐带有讥讽。

    梁萧双目如电扫过人群,忽地发声大喝,身形拔起,只听嗡声大作,十多枚转经筒激射而来,劲风呼呼,刮得他长发竖起。梁萧一足点地,双掌一分,身如风车陡转,使出“碧海惊涛掌”中的“涡旋劲”来。

    “涡旋劲”是“碧海惊涛掌”的“六大奇劲”之一,合于水流漩涡之性,对手一经扫中势必下盘虚浮,身随之转,只消功力稍弱,不转到口吐白沫决不罢休。转经筒被这奇门掌力一带,不但不撞梁萧反如众星捧月一般绕着他呼呼旋转。

    众喇嘛大惊失色,纷纷抛出转经筒,但一入“涡旋劲”,尽被梁萧掌力裹走,片时间,梁萧身边的圆筒大大小小已有六十多枚,乍眼望去,仿佛一道飓风在人群中扫荡。众喇嘛目瞪口呆,纷纷走避。梁萧使得性发,大喝一声:“回去!”一阵撞击声响,转经筒脱出漩涡,忽地扫向人群,众喇嘛皮破血流,惨呼声此起彼伏。

    狮心见此神威,细眼怒张,厉声喝道:“莲花生佛。”龙牙大袖飘飘,应声钻入人群,长声应道:“天魔降伏。”众喇嘛得了号令,四面散开,东一团,西一簇,结成九品莲花之形,正是密宗绝学“莲花伏魔阵”。相传此阵为密宗祖师“莲花生”所创,降妖伏龙,威力奇大。

    梁萧放眼一观,笑道:“要斗阵法么?”直闯入阵,双掌齐出,将一队喇嘛打得七零八落。龙牙、狮心见状大惊,梁萧攻击之处正是“莲花伏魔阵”的“莲蕊”。

    莲花伏魔阵,九瓣一蕊,九瓣变化均由“莲蕊”带动,“莲蕊”深藏花间,乍看极不起眼。常人万难料到这小小一队人手就是阵法的枢纽,往往被假相迷惑,强攻佯装发令的狮心、龙牙,从而背腹受敌,至死不悟。可惜今日遇上梁萧,“莲花伏魔阵”出自天竺,虽与中原阵法不同,可却暗合天竺数术,梁萧曾得兰娅指点,通晓天竺算学,其中究竟一瞧便知。

    莲蕊遭袭,阵法乱象丛生。龙牙按捺不住,飞步抢出,一招“荼灭神掌”落向梁萧后心。梁萧反掌抵挡,二人拆了数招,梁萧始终占住莲蕊,龙牙奋起全力也难将他逼开,反被梁萧御主驱奴,带动莲瓣九阵之一,冲击其他八阵。

    狮心心中大急,深知若是任由梁萧占住“莲蕊”,统帅九瓣,“莲花伏魔阵”势必自相冲击,不战而溃。一时顾不得身份,几步抢上与龙牙联手夹击,力图将梁萧逼出“莲蕊”。他两人礼佛论道平平,武功却是一等一的高。梁萧以一敌二,立时相形见拙。

    又斗两招,梁萧忽地一掌拍向龙牙面门,龙牙挥掌迎出。两掌方交,梁萧掌心生出一股吸力,龙牙收势不住,顿被吸住,这吸力是六大奇劲中的“陷空力”,取法弱水三千、陷没万物之理。龙牙暗叫不好,正待运功挣脱,梁萧早已使出“涡旋劲”,右臂一抡,拖得他马步虚浮,嗖地撞向狮心。狮心大凛,向右横移让过龙牙,挥掌拍向梁萧左胸,梁萧微微一笑左掌挥出,又将狮心的手掌吸住。龙牙、狮心不惊反喜,齐运内力,心中均想:“合我二人之力,还不将你挤成肉饼么?”

    梁萧觉出两股内力一同涌到,当下默运心法,使出六大奇劲中的“阴阳流”,这一劲力来自冷暖海水上下交流之理。龙牙的“大圆满心髓”汲收烈日精华,至阳至大;狮心的“慈悲广度佛母神功”则走阴柔一派。梁萧将两大神功导入经脉,须臾一转,老阴生少阳,老阳生少阴,“大圆满心髓”涌向狮心,“佛母神功”冲向龙牙。二人大惊,匆忙运功抵御,殊不知自家内劲越强,同伴所受的冲击也越大。两人此时为求自保,各将功力运到十足,一时间,龙牙肌肤泛红透出滚滚热浪,狮心肥脸上则白里透青,身上迸出刺骨寒气。

    众喇嘛见三人凝寂不动,只当龙牙、狮心已将梁萧制住,一个喇嘛有心立功,壮着胆子纵身上前,挥起一拳打向梁萧后心。梁萧借敌攻敌,自身消耗不大,此刻饶有余力,听到风声,足下一转,又使出了“涡旋劲”。龙牙、狮心自相苦斗已无抗拒之能,顿被带得飞旋而起。喇嘛躲闪不及,被狮心肥大的身躯一撞,飞出丈余,跌了个四脚朝天。

    梁萧大喝一声,奋起神威,将龙牙、狮心当做两样绝佳兵刃,舞得呼呼乱转,这一个灼热如火,那一个奇寒胜冰,所到之处无人可当。一时间,只见他纵横驰骋,将一座“莲花伏魔阵”冲得七零八落,再难成形。

    花生隔在一旁,被三四十名喇嘛围住。这些喇嘛均是好手,花生寡不敌众,且战且退,直到背靠旗杆。但见来人一个个面目狰狞,不觉心中害怕,抱着旗杆便往上爬,两个喇嘛跟来捉他,被他一脚一个踢了下来。

    他一心逃命,一直爬到十多丈高的旗斗里,往下一瞧,下方人物细小,便似一群蚂蚁,始才惊觉自己爬得太高,心里好不忐忑。

    梁萧以龙牙、狮心作兵器,初时无往不利,但他以一人之力困住两大高手,时辰一久,真气渐浊,举动稍稍迟缓。众喇嘛却前仆后继,勇悍如故。梁萧心知如此缠斗,有输无赢,掉头四顾却不见花生影子,他心中惊疑,瞧了半天才发现他爬到了旗斗里,披襟当风,好不快活。

    梁萧这一气非同小可,怒道:“臭和尚,快下来,我挡不住了!”花生瞧得下方敌人来去如潮,心头便似十五个吊桶打水。左思右想,忽觉尿急,当即灵机一动,高叫:“梁萧,俺来帮你。”拉开裤带,冲着下方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臭尿。

    旗杆下的喇嘛正在仰天叫骂,忽觉雨从天降,有人闭口不及,嘴里落了数点,但觉又咸又骚,他们定眼一看,不由暴跳如雷,哇哇怒叫,一时不管不顾,抡起金刚杵对着旗杆扫出。旗杆咔嚓折成两截向北倾倒。花生大惊失色,抱了旗杆便向下滑,边滑边叫:“梁萧救俺……”梁萧只好撤去“陷空力”,龙牙、狮心早已精疲力竭,双双滚到一旁,大口直喘粗气。

    梁萧快步如风抢到旗杆下方,腾空纵起,一掌击中旗杆。旗杆坠势稍缓,花生趁机翻落,脸色青灰,心有余悸,转眼一瞧,梁萧闭目凝立,双掌颤个不停。他瞧着不对,忙问:“梁萧,你怎么了?”梁萧涩声道:“我……我不舒服,你……挡一挡。”原来他苦斗良久,内力虚耗殆尽,旗杆下坠之势又极猛烈,他拼力一阻,内腑大受震荡。花生应声发呆,忽见喇嘛拥来,不及细想,俯身抱起旗杆,运足大金刚神力,只一抡就扫翻七八人,等到一圈抡完,地上倒了二十多人。众喇嘛发一声喊,四面散开。

    花生信心倍增,旗杆一横,直有横枪立马、一扫千军之势。众喇嘛瞧得愕然,纷纷扑来。花生一心护卫梁萧,瞪起环眼,把旗杆使劲舞开,横推竖捻,上下翻飞,扫得众喇嘛只能在旗杆外圈游走,竟无一个抢得进去。

    梁萧调息半晌,气机平复,眼看花生将旗杆使出如许威力,不由笑道:“小和尚好本事。”更不怠慢,飞身纵上旗杆,喝道:“花生,送我一程。”花生会意,旗杆一抡扫开众人,指定偏殿大门。梁萧长啸一声,顺着旗杆一阵狂奔,奔到旗杆前端,将身一纵抢入偏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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