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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的公路。公路在岭上盘来绕去,觉得我与外边的世界似乎若即若离。

    果然一年后,我考学离开了镇街,去了遥远的城市。从那以后,我就很少再回镇街,即便回来了,都是看望父母,祭奠祖坟,也没想到要去一下条子沟。再后来,农村改革,日子温饱,见到老叔还背了个背篓,以为他又要去砍柴,他说他去集市上买新麦种去,又说:世事真怪,现在有吃的啦,咋就也不缺烧的了?!再后来,城市也改革了,农村人又都往城市打工,镇街也开始变样,原先的人字架硬四椽的房子拆了,盖成水泥预制板的二层楼。再后来,父母相继过世,我回去安葬老人,镇街上遇到老叔,他坐在轮椅上,中风不语,见了我手胡乱地摇。再后来……我差不多二十年没回去了,只说故乡和我没关系了,今年镇街却来了人,说他们想把镇街打造成旅游景点,邀我回去参加一个论证会。我回去了,镇街是在扩张,有老房子,也有水泥楼,还有了几处仿古的建筑。我待了几天,得知我所熟悉的那些人,多半都死了,少半还活着的,不是瘫在炕上,就是滞呆了,成天坐在门墩上,你问他一句,他也能回答一句,你不问了,就再不吭声。但他们的后代都来看我,我不认识他们,就以相貌上辨别这是谁的儿子谁的孙子,其中有一个我对不上号,一问,姓许,哪里的许,条子沟的,说起那次走山,他说听他爹说过,绝了户的是他的三爷家。我一下子脑子里又是条子沟当年的事,问起现在沟里的情况,他告诉说二十多年了,镇街人不再进沟了,沟里的人有的去省城县城打工,混得好或者不好,但都没再回来,他家也是从沟里搬住在了镇街的。沟里四个村,三个村已经没人,只剩下沟脑一个村,村里也就剩下三四户人家了。我说:能陪我进一次沟吗?他说:这让我给你准备准备。

    他准备的是一个木棍,一盒清凉油,几片蛇药,还有一顶纱网帽。

    第二天太阳高照,云层叠絮,和几个孩子一进沟,我就觉得沟里的河水大了。当年路从这边崖根往那边崖根去,河里都支有列石,现在水没了膝盖,蹚过去,木棍还真起了作用。两边坡梁上全都是树,树不是多么粗,但密密实实的绿,还是软的,风一吹就蠕蠕地动,便显得沟比先前窄狭了许多。往里继续深入,路越来越难走,树枝斜着横着过来,得不停地用棍子拨打,或者低头弯腰才能钻过去,就有各种蚊虫,往头上脸上来叮,清凉油也就派上了用场。走了有十里吧,开始有了池,而且是先经过一个小池,又经过了一个大池,后来又经过一个小池,那都是当年走山时坍塌下的土石堵成的。池面平静,能看见自己的毛发,水面上刚有了落叶,便见一种白头红尾的鸟衔了飞去,姓许的孩子说那是净水鸟。净水鸟我小时候没听说过,但我在池水里看见了昂嗤鱼,丢一颗石子过去,这鱼就自己叫自己名字,一时还彼起此伏。沿着池边再往里去。时不时就有蛇爬在路上,孩子们就走到我的前边,不停地用木棍打着草丛。一只野鸡嘎嘎地飞起来,又落在不远处的树丫上,姓许的孩子用弹弓打,打了三次没打中,却惊动了一个蜂巢。我还未带上纱网帽,蜂已到头上,大家全趴在地上不敢动,蜂又飞走了,我额头上却被叮起了一个包。亏得我还记得治蜂蜇的办法,忙把鼻涕抹上去,一会儿就不怎么疼痛了。

    姓许的孩子说:本来想给你做一顿爆炒野鸡肉的,去沟脑了,看他们有没有獾肉。

    我说:沟里还有獾了?

    他说:啥野物都有。

    我不禁感叹,当年镇街上人都进沟,现在人不来了,野物倒来了。

    几乎是走了六七个小时,我们才到了沟脑薛村。村子模样还在,却到处残墙断壁,进了一个巷道,不是这个房子的山墙坍了一角,就是那个房子的檐只剩下光椽,挂着蛛网。地面上原本都铺着石头,石头缝里竟长出了一人高的榆树苗和扫帚菜。先去了一家,门锁着,之前的梯田塄下,一个妇女在放牛。这妇女我似乎见过,也似乎没见过,她放着三头牛。我说:你是谁家的?回答:德胜家的。问:德胜呢?回答:走啦。问:走啦,去县城打工了?回答:死啦,前年在县城给人盖房,让电打死啦。我没有敢再问,看着她把牛往一个院子里赶,也跟了去,这院子很大,厦子房全倒了,还能在废墟里看到一个灶台和一个破翁,而上房四间,门窗还好,却成了牛圈。问:这是你家?回答:是薛天宝的,人家在城里落脚了,把这房子撂了。到第二家去,是老两口,才从镇街抬了个电视机回来,还没来得及开门,都累得坐在那里喘气。我说:还有电呀?老头说:有。我说:咋买这么大的电视机呀?老头说:天一黑没人说话么。他开了门让我们进去坐,我们没进去,去了另一家,这是个跛子,正鼻涕眼泪地哭,吓得我们忙问出了什么事了,这一问,他倒更伤心了,哭声像老牛一样。

    问她是不是哭老婆了,他说不是,是不是哭儿了,他说不是,是不是有病了,他还说不是,而他咋哭成了这样?他说熊把他的蜂蜜吃了。果然院子角有一个蜂箱,已经破成几片子。

    不就是一箱蜂蜜么!

    我恨哩。

    恨熊哩?

    我恨人哩,这条子沟咋就没人了呢?我是养了一群鸡呀,黄鼠狼子今日叼一只明日叼一只,就全叼完了。前年来了射狗子,把牛的肠子掏了。今秋里,苞谷刚棒子上挂缨,成群的野猪一夜间全给糟蹋了。这没法住了么,活不成了么!

    跛子又哭了,拿拳头子打他的头。

    我不知道说什么好。

    返回来,又到了沟口,想起当年的那个石狮子,我和孩子们寻了半天,没有寻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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