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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扬则皮笑肉不笑地回看着她。
接下来两人变本加厉,吃什么都是你一口我一口,我切一块龙利鱼给你,你叉一朵西蓝花给我……
突然“咔嚓”一声轻响伴随着闪光,两人扭头看去,只见一个小男孩放下相机,冲他们做了个鬼脸,就迅速跑开了。
两个人愣了愣,不约而同地恢复了正襟危,坐各怀心事,低头吃得味如嚼蜡。
吃得差不多时,过来一个侍应生,从托盘里拿下甜品放到桌上。
赵一枚奇道:“我们没有点甜品啊?”
“是免费送的。”英俊的侍应生带着带着专业的微笑,继续给两个人的面前都摆上了一份甜品。
“缩头乌龟!”秦扬瞥了一眼侍应生离开的背影,冷哼一声。
赵一枚不理会他,只管低头一勺勺吃着面前的甜品。
浆心朱古力蛋糕配香草冰淇淋,他还记得这是她的最爱。一口浓郁而略带苦涩的热巧克力,再一口冰凉清香的冰淇淋,就像那本杂志上写的:冰火交融缠绕着味蕾,在舌尖激起无限回忆……
只是现在吃进嘴里的,却完全不是滋味。
买单时秦扬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千元面额的港币,放在侍应生打开的夹子里,说了声:“不用找了。”便起身从座位上拉起赵一枚往门口走去。
赵一枚脚步拖沓地走出餐厅,略一犹豫,对秦扬说:“我得去趟洗手间。要不……你先走吧?”
秦扬紧抿着唇,面无表情地盯了她片刻,直看着她心里发虚,方才缓缓说了个“好”字,然后迈开大步径直走了。
赵一枚看着秦扬的背影在走廊拐角处消失,定了定神,转身又进了餐厅。
“我去下洗手间。”赵一枚向门口的侍应生说了一句,便依着指引,进了洗手间,先洗了洗手,然后从手袋里拿出化妆包,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。
妆有些残了,在惨白的镜前灯光照射下,脸色显得格外难看。以前她几乎从不化妆,肤色白里透红;现在她不化个淡妆几乎就没法出门。原来内分泌失调真的可以让女人变成“黄脸婆”,那种暗黄灰败的肤色不是天生的,而是从里往外透出来的。
还有她的头发,以前她一直留着一头乌黑丰盈的长直发,现在她烫了长卷发,并染成时尚的巧克力色,别人都说这样更漂亮,也更有女人味了,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不过是为了掩饰日渐稀少和枯黄的头发,不然每天早上梳梳头,雪白洗手台上的掉发就堪比化疗后的病人,直让她抓狂。
现在好了,也不用梳子梳头了,随便抓抓就好。赵一枚用湿手捋了捋头发,然后从旁边扯下一张纸巾擦干了手,掏出粉盒开始往脸上补妆。
这一切,都是拜那个人所赐!而那个罪魁祸首竟然做了缩头乌龟,自己躲在一边逍遥自在,却不敢出来见她!那么好吧,她便去找他。有些话,早就该当面说清楚。
赵一枚仔细地涂好口红,对着镜子露齿一笑,然后转身打开洗手间的门,走了出去。
返回餐厅前台,赵一枚对接待说:“你们老板在不在?”那接待生是个混血儿,身材颀长,长相极其英俊,听了赵一枚的话,似乎并不吃惊,微笑着说:“赵小姐是吧?这边请。”
赵一枚心里一紧,跟着他走了几步,心开始越跳越快。
转了几个弯,倒了后面的一间办公室前,隔着门,赵一枚便听见里面传来小孩子的笑声。
接待生敲了敲门,恭敬地说了声:“赵小姐来了。”便扭开房门,退到一旁。
赵一枚深吸了口气,扬起头,缓步走了进去。
他不在。
房间不大,一眼望遍,简洁的办公桌、文件柜、沙发而已。桌子后面,刚才偷拍他们的那个小男孩正转着大眼睛看向她,而旁边一个身材娇小、长相温婉的年轻女子则起身迎向她。
“赵小姐是来找艾唯的吧?不巧,他今天不在。”女子脸上带着微笑,普通话很不标准,但声音绵软,柔和悦耳,“我是他太太,塞琳娜。”
赵一枚认出来了,这就是方沁——泰特全球副总裁、大中华区首席执行官兼总裁方继森的大女儿。
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,她来干什么?答案不是早在一年前就有了吗?为什么她还找上门来自取其辱?是因为那个误会,让她心底还一直存着一丝幻想吗?这样想着,脸上竟也浮起笑容:“潘太太,你好。其实我就是想来谢谢你送的甜点,很好吃。”
“赵小姐喜欢就好。”方沁微微一笑,扭过头对那小男孩说,“丹尼,你先出去玩一会。”
丹尼……赵一枚记得这个名字。在当初她和潘明唯好得如胶似漆的时候,偶尔一次在半夜醒来,听过他叫着这个名字,柔声细语地用英文跟小男孩讲电话。后来他拿着那张方沁和丹尼合影的照片告诉她,丹尼是个有着严重遗传血液病的孩子。她还以为,那也是他做义工时照顾的孩子之一。
小男孩约摸六七岁年纪,黄皮肤,眉清目秀,身材瘦弱,显得脑袋有些大,一双眼睛极为灵动,长相很明显的肖似方沁。他点点头,什么也没说,放下手中的东西就出去了,到门口时又扭回头看了赵一枚一眼,目光中带着些和年龄不太相符的狡黠与敌意。
“丹尼很调皮,像艾唯小时候一样。”方沁望着丹尼出去的背影笑了笑,走回到书桌旁,一边收拾上面凌乱的东西,一边缓缓说道,“我十八岁就嫁给了艾唯。丹尼,已经八岁了。”
一瞬间,赵一枚的心脏好似被人狠抓了一把。虽然刚才已经隐约猜到,可是听到方沁亲口说出来,还是被打击懵了。好吧,他们已经结婚快十年了,还有什么?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!这些不堪的事实,潘明唯,既然你不敢亲口告诉我,那么,就让你太太一次说完吧!
“看不出来他八岁了是吧?因为他生下来,身体就一直不太好。他很少机会到外面玩,倒是喜欢做些手工。这本相册,就是他自己做的呢。”方沁说着拿起桌面上的一本相册,递过来。
赵一枚麻木地上前一步,伸手接过。
这是一本厚厚的相册,封面大概是手工做的,用格子布和树皮做的装饰。打开来,扉页上写着一行笔体稚嫩的英文:“给亲爱的爹地:生日快乐!—丹尼。”
相册的每一页有三张照片,每张照片旁边都有同样笔体的英文注释。第一张照片是个白白胖胖的婴儿,笑着张开的嘴里没有一颗牙齿,神态及其可爱,注释写着“这是我,丹尼,一百天,没牙佬。”接下来的几张分别是“半岁,我会坐了。”、“一岁,我有三颗半牙,会咬人了。”
翻开第二页,肥白的婴儿逐渐变得小脸蜡黄,小下巴一张比一张尖,到后面甚至从里往外透着黑色的暗沉。
相册前几页都是丹尼小时候的生活照,还有的是在医院里照的,也有几张是和方沁的合影。丹尼长得很像方沁,尤其是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。
有一张是母子两个在吹生日蜡烛,背景是在医院,丹尼穿着病号服,戴着纸做的皇冠,虽然一脸的病容,但却开心地笑着。方沁在后面搂着他,也微笑着,眼眸中却是掩饰不住的无限凄凉。注释写着:“我的四岁生日。妈咪说这差一点就成了我们的最后一张照片。然后,爹地回来了。”
这是什么意思?赵一枚把这段话反复读了两遍,不得其意。
再往下看,就出现了潘明唯和丹尼的合影二十几岁的潘明唯,随意率性的T恤牛仔,年轻明朗的笑容,温暖得沁人心脾,赵一枚看着,却觉得从脚底发寒。
翻过一页,赫然是一大一小两个光头。注释写着:“我和爹地一起做灯泡,亮闪闪。”
接着是张圣诞节的照片,看得出是在病房里,潘明唯和丹尼都戴着同一款式的很酷的头巾,笑容灿烂。
最后一张父子两个都穿着病号服的照片,是在医院的走廊,仍带着那条很酷的头巾,伸手摆出V型的胜利姿势,背后门廊上是“层流室”几个英文。注释:“准备进仓。移植一定成功!”
方沁在旁边解释:“我还上医学院时就结婚生子了,可能那时我们都太年轻,关系一度很不好,后来丹尼生病,才缓和了些。但到了去年……去年初我们还是签了分居纸,准备他到中国任职一年后便离婚。可后来丹尼病情突然恶化,必需要做骨髓移植,他就提前回美国了。丹尼病好后,他说想回香港,我们就一起回来了。现在……”方沁说道这,停了下来,静静看着赵一枚。
现在?现在还用说吗?他不肯露面,就已经说明了一切。
赵一枚合起相册放回去,努力维持着微笑和声线的平稳说了句:“孩子没事,就是最好的。这里不错,下次有机会我带朋友再来。”
“男朋友?”方沁轻轻挑眉毛,“刚才那位?”
“不是。”赵一枚努力扬起嘴角,做出灿然的笑荣,“是未婚夫。”
“哦,恭喜!你未婚夫很帅啊。”方沁拉开抽屉,拿出一张金卡给她,“赵小姐,这是张八折卡,永久有效。”
“谢谢。”赵一枚也不客气地收下,“打搅了,我走了。”
走到门口,忽然想起另一件事,犹豫了一下,还是回头问道:“听说我现在做项目的香港辰通公司,是泰特的全资子公司?”
“赵小姐,你想得太多了。”方沁仍是恬静地微笑着看着她。
赵一枚点点头,只觉得小腹一阵阵的坠痛,身下有一股暖流涌出。不再多说,开门走了出去。
转过走廊,赵一枚的胸口就像是被什么重重撞击了一下——那个曾经日日夜夜在她眼前挥之不去的熟悉面庞,就这样,真实地迎面而来。
他穿一件立领的米白色休闲衬衣,臂弯搭着件外套,似乎刚从外面进来,整个人看上去比以前消瘦不少,反而更显得清朗俊逸。见到她一愣,随即脸上浮起温和笑意,镜片后的眼睛在灯光下明亮而温煦。
赵一枚有一瞬间的僵硬,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愤怒,难言的感觉像蚂蝗一样钻进心脏,撕扯般地难受。
“嗨,枚,好久不见。”潘明唯的声音平和,就像是见到了一个老朋友般,连看着她的目光也是淡淡的温润。
他居然可以,这般波澜不惊。赵一枚斜睨着他,淡淡道:“你这里的菜式不错呀。”
“喜欢就好,欢迎再来。”潘明唯似乎完全没有看到她漠然的表情,声音轻柔,唇角微微扬起。
不愧是多年的夫妻,说话的口气和表情都是如出一辙!赵一枚本来还存着的一些质问的话,全都不想再说了,冷哼一声,看也不看他一眼,扬起头,大步越过他身旁向前走去。
“等一下!”潘明唯扬声。
赵一枚的脚下略一犹豫,终于还是站住,转过身道:“什么事?”
“那个……”潘明唯的表情竟似有一丝为难,“你的……裙子脏了。”说完走上前,抖开一直搭在臂弯的衣服。
赵一枚大窘,今天穿什么不好,居然穿了件米白色的连衣裙配短外套,刚才就察觉下面湿漉漉的,应该是月事提前来了,弄脏了裙子,一时讪讪地站着,走也不是,不走也不是。
潘明唯将外套轻轻披在她肩上,又往下拽了拽。赵一枚耳边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,暖洋洋的,一瞬间竟然觉得脑袋发晕。
“爹地!你怎么才回来?”随着一声清脆的童音,一个男孩从走廊尽头转了出来。
“丹尼?”潘明唯松开了放在赵一枚肩上的手。
如一盆冷水浇下,赵一枚清醒过来,一时间颇觉荒唐。今天的一切都像场闹剧,自己的表现更加蹩脚。于是冷笑一声,后退半步,扯下身上的衣服朝潘明唯丢了过去,转身就走。
“枚!”潘明唯从后面一把拽住她。
赵一枚只觉得胸腔里腾地冒出一团火,扭过身,用了十足的力道,抬手狠狠挥去。
“啪”地一声脆响,潘明唯一动不动,生生受了这一巴掌,左脸颊登时显出清晰的五指红印。
赵一枚没想到他居然丝毫不去躲闪,不由也愣了,右手掌垂下来兀自微微颤抖,火辣辣地发疼发麻。
潘明唯扶了扶被震歪的眼镜,看着她没有说话,镜片在头顶射灯下反着光,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深邃的眼眸中涌泻出来,又极快极深地隐去,最后竟幻化成一丝笑意,浮现在嘴角,只是那笑意,带上了几分苍凉、几分无奈。
“一一!”秦扬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,“你怎么去个洗手间去这么久?”说话间已把自己的西装脱下来披到赵一枚身上,亲密地搂着她的肩膀说:“你这臭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呀?说不了两句就动手?”
赵一枚只觉得身上一暖,心头更是一暖,眼眶一酸,差点眼泪就下来了。
秦扬拍了拍她肩头,又扭头对潘明唯说:“那谁,谢谢你给我们打八折。”
潘明唯淡淡一笑:“不客气。”
“放心,我不会跟你客气!”秦扬冷笑一声,搂着还在发愣的赵一枚往外走去。
出了海港城,秦扬才松开了搂在赵一枚肩上的手。
两人默默走着,一直走到星光大道,赵一枚才开口道:“刚才你不是走了吗?”
秦扬哼了一声道:“那姓潘的做事不地道,我不放心。”
赵一枚低下头,沉默了片刻,说:“谢谢你,秦扬。”
秦扬停下脚步,转身扳过她的肩膀:“别跟我说谢字,即便是普通朋友,你受了委屈,我也不能不管。”
赵一枚仰脸看着他,刚才的一幕幕,绝望伤心难过恼怒等等复杂的感觉纠葛在一起,心脏就想被人攥在手里拼命揉捏般痛楚,偏偏嘴角竟不由自主地向上扯去。
秦扬见到她这般无声的凄楚笑容,猛地松开手,转身大步想回走去。
赵一枚愣了愣,连忙追上去:“你要干什么?”
“我去找姓潘的算账!”秦扬脚下不停。
“别傻了!”赵一枚快步拦在秦扬前面,“你想干什么,当着他太太和儿子的面,揍他一顿?有用吗?”
“他太太和儿子……”秦扬愣了愣,骂了句粗口道:“那个偷拍的小孩是他儿子?都这么大了?”
赵一枚没答话,在栏杆前的石凳上缓缓坐下。
秦扬也在她旁边坐下,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。
赵一枚伸手挽住秦扬的臂弯,然后把头靠到他肩膀上,低声说:“借你的肩膀给我用用。”
秦扬一动不动,坐得笔直,感觉到她在自己的肩头一抽一抽。忽然听到她轻笑出声,扭头一看,她竟不是在哭,而是真的在笑。
赵一枚见到他诧异的表情,更是笑得开怀:“哈哈,我觉得我刚才好像在说台词,真他妈的狗血!”
“一一……”秦扬看着她,瞳孔一紧。
“真是狗血剧情!”赵一枚继续笑,“之前我以为是上演言情剧,却原来演的是伦理剧,我找上门去,想要什么答案呢?答案就是:原来我曾经是个小三儿!我差点破坏了人家的幸福家庭,差点害得小朋友没了爸爸……真是笑话,哈哈,好好笑……你不知道,他儿子一直有病,遗传的血液病。他那时候正准备离婚,他说想和我结婚,是想要个健康的孩子呢。可是,他怎么能演得那么真呢?都能拿奥斯卡奖了……然后孩子没了,他转头就走了,只给我五十万……五十万,我就那么贱,还不如一辆路虎值钱……我还真就那么贱!你知道吗,那五十万,我眼都没眨就收了……”
“别说了,一一!”秦扬猛地把她紧紧搂到了怀里。
赵一枚的肩头耸动了几下,眼泪终于无声地流了出来。
过了好一阵,秦扬轻轻扶起她:“石凳太凉了,我们走吧。”
赵一枚抬起头,伸手指在眼角抹了一下,向外一弹,自嘲地笑笑:“看来我真是灭绝师太了,只这么几滴眼泪就没了。”
秦扬见她情绪似乎已平复,便道:“过去的就让他彻底过去吧,就当做了场噩梦。”
赵一枚扶着栏杆,出神地望着对岸栉次鳞比的高楼和灯光,突然道:“秦扬,你说,当初我们为什么就没能在一起呢?”
秦扬一怔,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。
赵一枚笑了笑,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道:“你还记得我们在普陀寺求的那个据说很灵验的梅花姻缘符吗?你毕业那年,我把它弄丢了……”
“一一……”秦扬握住了她的手。
“什么?”赵一枚扭头看他。
秦扬眼眸闪了闪,欲言又止,最后涩声说道:“没什么,夜了,我送你回去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