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漏月亭在疏影园以南, 东临澄心湖,四围古木苍天, 藤蔓枝连, 即便在盛夏, 也凉意袭人。昭熙找到的时候,谢云然已经在亭中,石案上摆了酪饮小食,设了坐具。四月仍忠心耿耿守在一旁。
昭熙忍不住冲她笑了一笑, 心里想, 这位谢娘子,可真是个周全人物。
只是目光触到酪饮,面上又有些发热,仿佛唇边幽香未散。装酪饮的是两只斗彩莲花瓷碗, 配套同色瓷缸, 倒也别致。
谢云然起身道:“世子坐。”
这是主人的姿态了。昭熙回了礼, 依言坐下。昭熙道:“早就听三娘说过谢娘子。”
嘉语说她,自然不吝赞美,谢云然微微一笑,欠身道:“是华阳公主厚爱。”
“三娘她……”昭熙微叹了口气,“三娘自小孤僻, 只有袖表妹一个玩伴, 如今袖表妹又……”
去年底三娘和他说, 她被于烈父子劫持, 是阿袖设局, 他虽然不怀疑三娘说谎,却也没有足够重视,否则就不会有三娘这次受伤。他言简意赅与谢云然解释宫里发生的事——他知道谢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,但是定然不如当事人清楚,更何况谢云然如今人在宝光寺。
谢云然凝神只听,昭熙道:“……虽然我当时不在,但是袖表妹这样对三娘,三娘有多难过,可想而知。我一直怕她闷在心里闷出病来。如今看来倒还好,想是谢娘子着力开解的缘故……”
嘉语一向不擅交友,却难得和谢云然好,所以昭熙有这个推断。
谢云然却哪里敢居这个功,正要连声否认,忽传来少女娇嗔的声音:“……始平王妃这是个什么意思啊?”
一把温婉的女声回答她:“傻丫头,我家又要出一位王妃了。”
话音入耳,谢云然登时截住话头,往昭熙看去。昭熙不知所措,被四月狠狠剜了一眼:先前她还道他是个好的!——这两个少女话说得不多,意思却很明白,这个该死的始平王世子今儿来宝光寺是来相看的!
既如此,又何必招惹她家姑娘!
谢云然心道才说了流年不利果然流年不利,这都今年第二遭了——前儿才和三娘子被堵在宝石山上桃花林里,窥见郑笑薇与情郎私会。这次就更糟糕了……敢情她和他们兄妹还真有偷听缘。
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,声音也越来越清晰,娇嗔少女道:“……可是六娘子像是不太喜欢我。”
“六娘子性情直率,并非不喜欢你。”又一个少女的声音,听来比前两位都稳重,“从前我们进宫给太后贺寿的时候见过,是吧九娘。”
等等!进宫给太后贺寿?谢云然心里一动,怪不得耳熟,可不正是李家姐妹,既然一个是九娘,那这个,想必是八娘了。李家姐妹性情都温婉,倒是那个娇嗔少女,声音略微尖,想是她们族妹?
九娘应道:“是。六娘子是王妃所生,与世子不同母,三娘子才与世子一母同胞。”
他的家事,这对姐妹倒打听得清楚,昭熙郁卒地想。
“那三娘子……怎么不见?”娇嗔少女问。
八娘道:“听说是病了,在养病,王妃不是说了吗,世子一进寺,先就去瞧她了。他们兄妹感情倒好。”说到这里,声音里不无艳羡,她的哥哥可没这么上紧她。
“听说是亲娘早没了,兄妹俩相依为命的,能不好吗。”九娘说。
“话不能这么说,”八娘却道,“世子打小跟着王爷在外,三娘子又一直养在平城,从前连洛阳都没来过,怕也是生疏的。”
“那三娘子人怎么样?”娇嗔少女问,“喜欢什么,性情可好,平日里都与什么人往来……”
这问得可够细,谢云然心里想,看来这位李娘子,对始平王世子妃是志在必得。不由自主往元昭熙看了一眼,恰元昭熙也在看她,四下里目光一对,不知怎的,各自都有些惊慌,忙忙移开了。
古木遮天,亭子里原本就幽静,又没有人说话,光听着林子里少女踩着落叶的声音,风沙沙地过去,吹得谢云然面上帷幕飘飘地。
可千万别往漏月亭这边过来,谢云然心里想。虽然她与这位始平王世子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,但是他眼下正与别家小娘子相看呢,却躲在这里与自己说话,怎么看都是件惹人遐思的事。
要从前也就罢了,如今她——
就如那晚陆靖华说的,你为什么不照照镜子、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,哪里配得上至尊?
这话用在她和始平王世子身上也是使得的。
她不想再听一次。
不由有些埋怨始平王世子考虑不周:他就是要与自己说三娘子,什么时候不好,挑这时候!
也怪自己轻率,有话在疏影园说也好啊。
四月也急了起来——这附近没别的去处,几个小娘子走得累了,定然会进漏月亭来歇脚,到时候可怎么解释!
而脚步声,是越发近了。
林子里九娘的笑声:“……倒没留意三娘子有什么特别的喜好,不过小娘子么,衣裳首饰,胭脂水粉总是爱的,倒是六娘子喜欢骑射——和十娘你一个性子,原本我还当你们会一见如故呢。”
原来是李十娘,谢云然心里想。
“大约喜欢弈棋吧,”八娘道,“我们在宫里时候,不是瞧见过她和陛下对弈吗?”
三娘什么时候喜欢下棋了,还和皇帝下棋……昭熙心里嘀咕。他对皇帝的敬意,可比嘉语诚恳多了。
这思索间,猛地瞧见四月脸上发白,不止是白,还有大滴大滴的汗珠滚落下来。
亭子里并不热。
再转头看谢云然,隔着帷幕,看不到她的表情,妙目盈盈,却还是镇定。
果然大家女子养气功夫了得,昭熙微微一笑。脚步声已经到了林子边缘,再几步就能看到漏月亭了。猛地长身而起,退了几步,他落脚极轻,几乎没什么声息。这一下动作突然,四月被吓了一跳,差点没叫出来。
昭熙再退几步,已经退出漏月亭,略仰面。这亭子四面都是古木,笔直地,从脚下一直刺到苍穹,上头枝叶之繁密,就算是下雨,也未必透得进来。谢云然登时就知道了他的目的,心里一喜,想道:三娘这个哥哥倒是不笨。
一念未了,昭熙已经利落扎好袍子,手一长,也不知怎的,人就到了树上,然后蹬蹬蹬几步,树叶簌簌地,人却越来越上,越来越上……简直像是走在平地上,谢云然心里佩服:这可不是朝夕之功。
昭熙觉察到她在看他,偏头来,眨了眨眼。
谢云然:……
“谁赢了?”李十娘问。说话间已经看到漏月亭,看到亭中谢家主仆,不由“咦”了一声,刹住话头:“有人!”
谢云然起身致意。
八娘九娘也认了出来,纷纷叫道:“谢娘子!”心里却想,方才说话大声了,也不知道她听到了没,听到多少,别的也就罢了,开头那句“我家又要出位王妃”可就有些不合适——事情还没定呢。
三个人六双眼睛只往谢云然脸上转,谢云然心里哂笑,口中只道:“八娘、九娘,还有这位——”
“这是我家十娘。”八娘说。
“十娘子。”谢云然微微颔首。
这就是王妃看中的世子妃人选了,果然好人才,同样的石榴裙,比两个姐姐都出众。
就容色而言,谢云然生平所见,大约也只有郑笑薇能比,郑笑薇娇媚,李十娘热烈,热烈就像仿佛她身上的石榴裙都是火星子,一不留神就能燃起来,烧成晚霞,轰轰烈烈,半边天都红了。
“谢娘子在这里做什么?”十娘好奇地问。
没等答话,已经看到石案上两碗酪饮,她可不比昭熙粗疏,登时就叫道:“谢娘子是与人相约在此吗?”
这话问得无礼,不过她神色天真,谢云然虽然尴尬,也不好着恼,只目光略略偏了偏。四月会意,接过话头道:“回十娘子的话,我家姑娘并未与人相约,只是在此赏玩,我陪她饮一碗罢了。”
“哦,”十娘笑嘻嘻看着四月,“这婢子倒是能说会道。”
“十娘子谬赞。”谢云然淡淡地说。她原本与八娘九娘有些交情,但是这个十娘子显然性情不同,也不知道树上那位消不消受得起。
树上那位目力甚强,知道下面说话的就是继母给挑的媳妇,细细看了一回,心里想:倒是个美人。
谢家这婢子的话,李十娘是不信的,主婢同饮——谢家这么没规矩?一时眼珠子转来转去,忽笑道:“谢娘子也来宝光寺礼佛?”
八娘和九娘面上都有些尴尬,赏春宴上的事她们是知道的,谢云然在这宝光寺,有多少是礼佛,多少是避世,实在不好深究。
十娘是她们堂妹,深得祖父宠爱,前些年其父外放为刺史,带了她上任,回京才月余。这个妹妹年纪虽幼,主意却大,性情也要强,她们姐妹竟压制不住。因姐妹俩目光里都添了三分歉意。
谢云然含笑道:“是啊。”
“这里也没有外人,”十娘又奇道,“谢娘子为什么不摘了帷帽呢,不热吗?”
“十娘!”八娘、九娘几乎是同时叫出口。八娘致歉道:“谢娘子,十娘她——”
这话着实无礼,连天真这个借口都搪塞不过去。她再三挑衅,谢云然再好的涵养也有些动气,对八娘、九娘欠身道:“我歇够了,先行一步,几位慢玩。”也不再看十娘一眼,姗姗离去。
“我说错话了吗?”十娘眨巴着眼睛问,她眼睛大,眨起来如有湖水荡漾。
八娘和九娘都有些黑脸:这个堂妹素来爱用这一招,仗着自己年纪小,又生得可人,兄弟姐妹都让她三分。姐妹俩沉默良久,方才由八娘勉强答道:“谢娘子前儿遭遇不幸,十娘就不要再问了。”
“我又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!”十娘不高兴地说,“我只是瞧着她极美——”
那倒是真的,美人就是美人,不用看脸,风姿已经有足够的说服力。昭熙心里暗忖。
他当然知道谢云然出了事——从前三娘要他帮忙弄冰——只他一向不理会这些家长里短,也就不知道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。他见她两次,都戴着帷帽,并不难看,反倒平添三分翩翩。
不过这位十娘子也还是忒无礼了。
李十娘这个话,昭熙以为然,八娘九娘却不以为然:十娘自个儿生得美,看到美人,总少不了要挑点什么毛病出来,压上一压,她们姐妹是见得多了。不知道要哪个美人才治得住她。
十娘见两个姐姐都不说话,自知是闯了祸,娇滴滴地道:“我们也歇一歇吧,都走得累了,刚好坐具也有,不怕脏了裙子。”
其实这宝光寺里,每日都有人打扫,漏月亭虽然位置略偏,也是干净的,但是十娘说的坐具,却不是亭子原有,而是谢家主仆留的那两张。八娘九娘一瞧地上,不由啼笑皆非:只两张坐具,她占了一张,难不成她们姐妹中须得有一个站着?这里又没有谁是谁的婢子!
局面又僵了起来。
“八姐、九姐还恼呢!”十娘道,“我知道错了,以后不说了还不成么。”
还是八娘开口道:“九娘,我们也歇会儿吧。”
却不去坐具,拣边上坐了。这两姐妹倒是颇为知礼和友爱,昭熙想,怎么王妃却给他挑了十娘呢?
十娘浑然不觉,兴致勃勃说道:“八姐、九姐,再与我说说三娘子吧。”
八娘和九娘虽然着恼她无事生非,但联姻终究是大事,两姐妹是得了家里叮嘱的,也不敢敷衍,细细说道:“三娘子从前在平城,亲娘早逝,就养在姨娘跟前……”
十娘奇道:“从来都只听说妾生子养在正室房里,充作嫡女,抬抬身价,怎么三娘子倒是反过来了,好端端的嫡长女,却养在姨娘跟前?”声音里大有遗憾。
“这里头有个缘故,”八娘道,“那个姨娘,原是三娘子和世子的姨母,他们亲娘过世之后,就一直留在家中照顾他们兄妹。”
她们打听得可真清楚。昭熙隐隐有些难过,母亲原留有话,要父亲以姨母为继室,结果却阴差阳错……若非如此,姨娘虽然性情懦弱,也是好人家的女儿,怎么肯给人作妾。
他们兄妹视宫姨娘为母,阿言虽然不以为然,至少保有基本的敬意,不知道他以后的妻子,能不能像对待正经婆母一样对待宫姨娘。世人视妾如婢,他是知道的,也隐隐觉得,这是个为难的事——不为难姨娘,就是为难他以后的妻子。
“这规矩可不好立!”果然,十娘道,“那府里上下当这姨娘,是亲戚呢,还是奴婢?”
八娘沉默了一会儿,说道:“始平王府里人事简单,除了王妃,就只有这位姨娘了。”
言下之意,是该好生对待的。
这个八娘子倒是个温厚人,昭熙心里想。
十娘又问:“始平王没有别的妾室吗?”
“没有。”八娘说。
这些原本应该在家里就交代给十娘。但是十娘生母已经不在,其父几次要续弦都不了了之。始平王世子择妃,母亲虽然带了她们三个来,私心里还是希望自己的女儿中选,所以她们姐妹知道得多,十娘却不清楚——谁料王妃就看上十娘了。
当然她也承认,她们姐妹中十娘生得最美,她有心的时候,也确实是个极讨人喜欢的。
十娘笑道:“我知道了,王妃是太后的妹子,始平王也不敢得罪太后。”
昭熙:……
王妃要听到这句,能把她生生打死。
“话不能这么说,”八娘道,“多少公主还拦不住驸马纳妾呢。”
九娘也道:“我看过前人笔记,说前朝有个公主,妒性极重,也拦不住驸马偷腥,偷腥也就罢了,还珠胎暗结,教公主知道了,你猜怎么着?”
“怎么着?”
“公主命人剖开那美婢的肚子,把胎儿取出来,往美婢腹里塞了一包草。”九娘心有余悸,“把驸马给吓得!”
对付爬床的贱人,可不就得这样治,十娘心里想,只是这样的话,终究惊世骇俗,她这两个姐姐,又最是温良恭俭让,她忍住叫好的冲动,说道:“那后来呢,驸马还偷腥吗?就算他敢,府中婢子也不敢了罢。”
“还偷呢,”九娘说,“驸马把公主给杀了,朝廷诛了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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